桂花和血點同時落入雪盆中,像被白雪覆蓋的枝頭同時盛開著冬梅與秋桂。
遊遠用凍得發紫的手指,一點點將乾桂花揉搓開,等融化的雪水和血水將它沁潤得透明,再裹上琥珀色的蜂蜜,拿爐上燒得滾燙的沸水倏地衝下,一縷帶著冰雪和血腥氣的甜霧立馬從杯中溢出,氤氳在充斥著酒臭味的大廳中,恍若異類。
沒等衝泡兩三杯,遊遠的手指就被凍得沒有了知覺,隻能機械地動作,手背上的血口已不再流血,皮肉被凍得綻開,露出慘白的顏色。
忽地,遊遠僵硬的手指沒能勾住茶壺柄,燒得發紅的紫砂壺“嘭”地掉到地上,灑出的沸水把旁邊的小太監燙得“嗷!”一聲叫了出來。
觥籌交錯的大廳為之一靜,眾人都向這邊看來。
太子略帶醉意地拍手道:“看來遊承旨的桂花水泡好了。”說著就走下地台,到茶桌前站定。之前的兩個侍衛又將遊遠提起來,以向太子行禮。
太子的目光看到遊遠紅腫的手指和可怖的傷口時,笑了一笑道:“遊承旨穿著如此厚實的鹿皮襖,怎麼還將手指凍傷了,可見人穿上了不合適的衣服就會遭天怒。”
說完,太子淩厲的丹鳳眼透出幾分陰鷙地盯著遊遠,眼中沒有一絲醉意。
緊接著又端起一杯衝泡好的桂花水,淺嘗了一口,眉頭緊緊地皺起來。身邊的侍女趕緊拿著銀壺上前。太子吐出桂花水,用清水漱了好幾遍口,才道:
“遊承旨是提筆寫字的良臣,這桂花水卻泡得並不好,可見人做了不該做的事情就會失本分。”
“靠近了不該靠近的人就會有災禍。”
太子不屑地連杯帶水翻倒在地,彷佛扔掉臟東西。侍女又連忙上前為他擦洗手指。
“孔子曰:‘君子素其位,不願乎其外。’承旨探花出身,本應最明白這個道理,怎麼如今卻糊塗了?莫不是這麼多年的聖賢書都讀進了狗肚子?”太子整理完畢,撣撣袖子,對著遊遠好整以暇道。
廳內一些沒怎麼讀過書的武夫,生平最討厭那些沒上戰場殺敵賣命,就能身居高位的讀書人,是故聽到此話倍感痛快,借著酒勁,幸災樂禍地哄笑起來。
“看來諸位將領與本宮所見略同。那你覺得本宮說得對嗎,遊承旨?”太子的眼睛裡閃著惡意的光,似乎定要看到遊遠自己將刀捅進肚子裡,今天的事才能罷休。
遊遠雖出身貧寒,但自幼心地善良又聰穎好學,頗受鄰裡鄉親喜愛。到上京後,雖也向當朝權貴俯首行禮,但自認是出於禮儀,從無自輕自辱之心。是以在大庭廣眾之下,如此受辱,竟還是有生以來的第一次。
他隻覺羞恥和憤怒已經沒了頂,眼前一陣一陣地冒白光。理智告訴他,忍一時風平浪靜,順著太子的意思說個“對”,這事就這麼過去了,不必觸怒太子。但是,但是……
“遊承旨,本宮問你,你覺得對嗎?”太子緊追不舍地逼問道。
遊遠咬了咬牙,有些脫力地任侍衛把自己架著,正欲開口答是,卻突然看見太子身後的雲皎。
不知是否是因為飲了酒,雲皎本來瑩白的臉龐此刻有些慘白,注意到遊遠的視線後,不動聲色地衝遊遠搖了搖頭。
看見雲皎後,遊遠屈辱憤怒的心奇跡般地平複了下來,他用已經紅腫不堪的手掌推開了架著他的侍衛,踉蹌了兩步才站穩,平視了太子片刻,垂下眼簾,拱手彎腰,俯首行禮。
在太子誌得意滿的眼神中,緩緩說道:“臣以為,太子殿下說得不對。”
“大膽!”太子殿下還未發話,適才那個被滾水燙得齜牙咧嘴的小太監又叫了起來,“你好大的膽子,居然敢對太子殿下無禮!”
那兩個被推開的侍衛,脖子一梗,右手飛也似地摸上刀把,等待著太子的指令。
太子眼神冰冷,看遊遠的眼神像在看一個死人,陰沉地說道:“你以為你是嚴瑾嗎?”
遊遠聽到這八竿子打不著的話本來一怔,但反應過來後心底一片寒涼。嚴瑾和自己同科入朝,但聲名之盛遠勝於己,歸根結底就是因為嚴瑾屢次直言進諫、冒犯天顏,還能全身而退,功名兩全。
究其因,一是聖上虛心納諫知人善任,一是嚴家開國功勳頗受尊崇,最後才是嚴瑾大公無私正氣凜然。太子這話的意思是自己無根無脈,一條草根賤命竟也敢學嚴瑾直言?
不知為何,李癩子和鄭大五鮮血淋漓的屍體又浮現在遊遠眼前,如螻蟻般被人踩在腳下的滋味,竟比斷腿割肉讓人更痛更苦。
遊遠倏地抬頭,直視太子雙眼道:“遊遠不是司諫,正如太子不是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