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奴脫力地仰麵躺倒在雕花大床上,虛弱道:“芙蓮娜,我騙過你嗎?”
“不,不。”芙蓮娜綠色的眼睛裡盛滿了震驚和迷茫,她看著眼前這個瘦弱矮小帶著麵紗、自稱是姑母卻又被說成是自己母親的女人,彎刀一翻,挑飛了她的黑紗麵罩。
一雙滿含悲傷的綠眼睛露了出來,但令芙蓮娜感到刺眼的卻不是那雙幾乎和自己一模一樣的眼睛,而是那張略顯蒼老的臉頰兩側醒目的烙印刺字,她認出那陳年的刺字是西川文,譯成大慶文則是個“林”字,正是自己父王的名諱。
待再看清那張和自己極其相似的臉龐,芙蓮娜輕輕一震,那張滄桑、美麗卻怪異的臉上飽含著複雜的神色,那神色令她不由自主地退後兩步,手中的彎刀似變得千斤重,再舉不起來了。
伊莎伸手擦去臉上的淚痕,似是想抬手擋住臉頰的刺字卻終究還是放下了手,隻撇過頭不去看芙蓮娜,顫聲道:“你不必介意,帶我去見渡林。之後……之後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
“不,不!”芙蓮娜踉蹌幾步退到綁著蘭虎的柱子旁,“這是怎麼回事?告訴我,告訴我真相!要是你們敢騙我,敢說一個字的謊話,我就殺了他!”說著驟然舉刀架在蘭虎血肉模糊的頸間。
“芙蓮娜……”青奴見狀想說些什麼,卻被伊莎一抬手打斷了。
伊莎望向被震傻了的遊遠,問道:“小子,還記得我們的約定嗎?”
遊遠趕緊回過神來,點頭道:“當然,前輩。我會儘力把蘭大人帶出去,隻是……”
“沒有隻是。一會兒你帶著蘭大哥從密道原路返回,等走出那條山縫,大黑會帶你回玉泉關。”
“那印章主人……”
“彆著急。”伊莎深陷在眼窩裡的翠綠眼眸露出一絲疲憊,“我現在就說給你聽,隻希望你聽了之後,能夠信守承諾,彆學你們大慶的皇帝。”
說著,伊莎看向脅住蘭虎的芙蓮娜,眼裡似愛似恨:“你和他很像。”
這句簡短的開場白讓在場的所有人一震,均屏息凝神聽她說下去。
“你們從不顯露軟弱,不願冒險信任,隻喜歡掌控,喜歡彆人臣服,這令你們有安全感。”伊莎說到這兒,看了看床上的青奴,又說道,“但很幸運,你也和他不一樣。”
“少廢話!我不想聽這些,你為什麼二十年前沒死在北狄?你到底是皇姑還是我……還是皇妃?這些年你又到哪裡去了,現在為什麼又回來?”
伊莎從腰間拿出一支竹笛,邊摩挲著邊在桌子旁坐下:“這話要從四十年前說起。”
“那時,我剛剛九歲,作為父王唯一的女兒,本應享儘嬌寵,但我的內心卻惶惑不安。大教習每日都要帶我去百獸園,把我放在獸場的草台上,放進來一隻老虎,讓我吹響竹笛,然後再在老虎扒倒草台吃掉我之前把我抱出來,一邊歎氣一邊再傳授些恍若天書的禦獸曲,如此往複。我沒有一次用竹笛控製住老虎。越臨近我十歲的生日,這樣的試煉就越頻繁,從一天一次、一天兩次到後來兩個時辰一次,我知道,父王心急如焚,留給西川的時間不多了。”
“北狄兵強馬壯、日漸強盛,威脅著西川邊境,而西川卻三代沒有現世天命子,無法馭百獸與之抗衡。父王隻有我一個子嗣,如果我在十歲之前沒覺醒馭獸天賦,就意味著我這一代最後的希望也沒有了,被北狄攻破滅國幾乎是注定的事。”
“我也心急如焚,不分晝夜地練習笛曲,幾乎能在睡夢中吹完所有的曲子。但在十歲生日的那一天早晨,我還是失敗了。在老虎向我猛撲過來的那一瞬間,我甚至希望它能一口咬斷我的脖子,因為我不知道該如何麵對後麵的一切。”
“但大教習還是和之前無數次一樣,把我抱了出來。我能感受到他的歎息比以往的每一次都深切,他的失望比以往的每一次都濃厚,幾乎都化成了一把實體的枷套在我的脖子上。我沒敢看父王的眼睛,隻是顫抖地跪倒在地。他卻抱起我,擦去我的眼淚,撫著我的頭說‘沒事的,伊莎,一切都會好的’。”
說到這兒,伊莎露出一個苦笑:“一開始我沒明白這句話是什麼意思,直到第二天父王帶回來一個說是我弟弟的男孩,直到宮人告訴我十六歲那年我要前往北狄和親,作為不開戰的條件。我終於放下心來,西川不會因為我而亡國,我還是有用的,一切都會好的。”
“自那刻起,我才心安理得地當起西川的大公主,和我的伴伴青奴享受著在西川皇宮裡的最後幾年時光。與此同時,我對那個以後將繼承皇位的弟弟有一種近乎感謝的情感,雖然他是大臣眼中生母身份低微的私生子,是宮人教習眼中的外來奪位者。但隻有我知道,是他,把我從幾欲窒息的自責感中解放出來。於是,我處處護著他,帶著他和青奴一起玩,在他被教習責罰後安慰他,把我喜歡的玩物分享給他,就這樣,我多了一個小尾巴。”
“我能感受到他對我的依賴,我以為那是血緣關係天生的吸引,我也不吝惜對他的關照和寵愛,即使有時瞥見一角他的殘忍,我也隻以為是小男孩缺乏管教的頑劣。”
“之後,如父王所說,一切都很順利。我快樂地度過了幾年的時光,在十六歲生日那天隨著迎親的隊伍去了北狄,駐守在西川邊境的北狄軍隊也同一時間退了兵。送親的人群裡,每人的臉上都揚著歡笑,除了那個小家夥。他已經初具少年人的體魄,無視教習在身後焦急的提醒,顧自傷心地哭著,眼淚鼻涕糊了滿臉。青奴將簾子放下,隔斷了身後的連聲告彆、身後我眷念的故鄉青山和我算是快樂的少女時光。”
“一切的轉折,發生在我嫁到北狄的第四個年頭,一切都發生了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