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春轉眼過去,此時正值盛夏,火傘高張。為了避暑納涼,坤寧宮內早早就擺上了一摞一摞的巨大冰塊,使得殿內處處清清涼涼,舒適無比。
這些冰塊是冬日時於結冰的河麵大量開采而來的。為了儲存冰塊,皇宮又派人在極深的地下建了冰窖,並在冰層上覆蓋上新鮮的稻草和蘆葦,以隔絕熱量散失。
種種舉措,耗費巨大。儘管如此,還是有大量冰塊在儲存過程中慢慢消耗融化,所剩的並不多。
這般炎炎夏日,坤寧宮占地又如此之廣,殿內空氣中竟透著絲絲寒意,可見所用冰塊之多,當今皇後地位之高。
“皇後娘娘,時候不早,該歇息了。”一位宮女上前,小聲勸道。她的裝束與其他宮女明顯不同,顯然是得了皇後青眼的宮中女官。
半倚在塌上休息的女人微微地蹙了蹙眉,低聲問道,“皇上今日於何處安寢?”
那女官咬了咬唇,顯然是有些不好回答,“皇上……今夜傳召的是安貴人。”
“安貴人?”那對被描畫的精致細眉又緩緩舒展開來,“……就是那個入宮不過兩月便屢次晉升的安貴人?”
女官暗暗觀察著張婉的臉色,小心翼翼勸慰道,“娘娘且寬心,安家畢竟與先前的周家沾親帶故,皇上許是念了舊情,這才對安氏多了幾分好臉色。”
——周家,自然是因為周家。
張婉心中冷笑幾聲,這麼多年的冷淡相處。少女時期對林廣棟的單純又熱烈的愛意早已被消磨得一乾二淨,餘下的,不過是身為皇後的責任,還支撐著她留在這個寂寥荒冷的坤寧宮。
林廣棟立她為後,不過是感念張家當年相助之恩,再加上為了安撫功臣之心罷了。他的心裡,始終惦記的是另一個女人,就連二皇子林辰的出生,也是因為那個粗使奴婢眉眼間有幾分像她……
宮中生活精細非常,張婉也一向愛惜容貌,保養得很好,雖是人到中年,一舉一動卻仍然帶著動人的風采,眼角眉梢也依稀可窺見年輕時的風華絕代。都說後宮佳麗三千人,可即便在這美人多得數不勝數的帝王後宮,她的美貌依舊不輸給那些十幾歲的嬌俏少女,反而更多了幾分歲月積澱的成熟大氣。
太後早年因病去世,她本是世上最有權勢最有地位的女人,從龍之功,儘享尊榮。沒人知道的是,華貴的鳳冠不是榮耀,是她的枷鎖,厚重的宮牆不是屏障,是她的監牢。
為了一個薄情寡義的男人,斷送了她後半輩子的幸福,甚至還因著一時衝動,害死了她這輩子最好的朋友……
——說到底,她的心裡,也並不是不恨的。
眼前有些恍恍惚惚,仿佛又回到青蔥稚氣少年時。
那位溫婉明媚的女子一身碧色羅裙,精心織繡的裙擺隨風飄蕩,正如荷塘中一枝亭亭玉立的青蓮,眼中閃爍著璀璨的亮光,正遠遠地朝她招手。
“婉兒!我在這裡!”
另一位少女亦是綺年玉貌,纖細修長的雙手提著曳地的水粉色衣裙,踏著碎步著向她小跑過去。
水粉色本是個極難駕馭的顏色,穿在她身上卻不顯半點俗氣,更多幾分嬌寵矜貴,加之腰間環佩,滿頭珠翠,一看便是高門大戶的貴女。
“你且等等,我這便來了!”
“婉兒今日來得好遲,若是沒有個合情合理的由頭,我可是要罰你的!”碧色羅裙的女孩子佯裝不快,故意背過了身不去看她。
水粉色衣裙的少女嘻嘻笑了一下,“林家嫡出的那位公子方才來府裡做客,與他多談了幾句,故此耽擱了些,還望周姐姐饒我則個。”
周嬋轉過身來,臉上笑容多了幾分打趣和揶揄,“婉妹妹素來不把世家公子放在眼裡,怎麼偏偏與那林廣棟搭話,莫不是春日風大,刮走了婉妹妹的一顆芳心?”
“哎呀!不許你再說!”被取笑的少女急了,作勢要去打她,卻被她輕巧躲過,逃到了古樹後,於是兩人繞著古樹又是一陣糾纏……
“好了,彆追了你!”
“你先停步我便不追!”
兩位女孩的歡笑聲清脆動人如銀鈴,搖落飄散在那年春日的和煦微風中。
神思一換,再睜眼一看,哪裡還有什麼相伴出遊的俏麗少女,眼前又是冰冷的華貴宮殿。日複一日,死氣沉沉。
皇後忽然覺得有些累了,擺擺手,“你們先下去吧。”
那女官不敢再多話,恭敬地行了一禮,領著殿內眾人下去了。眼見坤寧宮內一片寂靜,再無聲響,另一處紋龍繡鳳的華麗屏風後這才轉出一個黑色人影。
那人身形瘦高,渾身上下沒有任何配飾,隻有一身樸素的黑衣。在宮中,除了那幾位尊貴的主子,人人都該是如綿羊一般聽話而溫順的,偏偏他長了一張死死僵住的臉,上麵沒有順從,甚至沒有一點多餘的表情,在這金碧輝煌的大殿上顯得十分礙眼。
——此人不是嶽先生,又會是何人?
皇後站起身來,並不驚慌,反而看起來已經習以為常,直到視線無意間掃過那人空蕩蕩的腰間,才猛然僵住,“你的承影劍呢?”
她得到的回答很簡短,“送人了。”
話音剛落,她眼中已有了微微的怒意,“承影劍位列十大名劍之一,是何等珍貴之物!當年周嬋是因為看重信任你,所以才親手交給了你,你居然拿去送人了!”
嶽先生麵無表情地看著她,依舊不動不笑,額上幾道皺紋愈發顯得他嚴肅,“不必如此,我送給了該送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