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裡很快就隻剩下招娣一個人,和一具屍體。靜得她好像能聽到屋外雪落的聲音。
她倒是不覺得害怕的。
這女人,好窩囊。怕是連鬼都變不成的。
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有人來了。是焦老嬸。
她換了一身純黑的棉衣,依舊叼著那根煙袋,步履蹣跚地進了屋。
她沒說話,卻讓屋子裡莫名有了些人氣兒。煙鍋子裡冒出的青煙倒像是女人死後的第一柱香火。
招娣就這樣靜靜地看著,看焦老嬸往煙鍋裡添了兩次煙之後,王老四才回來。
他進屋看了眼炕上的妻子,很快把視線轉向了焦老嬸:“這孩子,是不是……?”
“不中用了。”焦老嬸吐著眼圈,聲音裡沒什麼感情。
男人短暫地“嘖”了一下,提了提褲子有些惱火道:“盼娣呢?連人都照顧不好,還有臉往外跑?”
他無頭蒼蠅一樣地在裡外屋轉了兩圈,沒見到盼娣的身影,這才訕訕作罷。
焦老嬸渾濁的眼睛突然看向了招娣。是招娣讓盼娣帶著兩個妹妹去自己家的。
她看著招娣低垂下去的頭,慢慢開口:“人死不能複生,早日安葬了吧。”
王老四這時坐在一邊,有些頹然地點了點頭,又從屋裡扯了個帽子戴上,重新出去了。
招娣看著他搖搖晃晃離開的背影,不知道他的難過從何而來。
倘若他回家的話,不會發現不了女人的死。哪怕阻止不了,總能見最後一麵。或者更早的,他該給她治一治這“漏紅”的毛病,調養好了,也彆再懷孕。
時間不會等她想明白。棺材在堂屋停了三天之後,第四天一早就發落去王家的祖墳裡了。
王家的墳地離王老四的小院有些遠,一路眾人抬著棺材慢慢走過去,白色的雪和白色的紙錢在女人的棺材上蓋了厚厚一層。
潔白的,乾淨的。
招娣跟在送葬的隊伍後麵,想起了她每天都洗,但總是不乾淨的褲子。
她終於永遠都不用再洗了。
她在死後終於乾乾淨淨了。
。
女人的死對這個家沒什麼太大的影響,唯一變了的是王老四。
他終於和宋寡婦斷了來往。
沒了這個勞動力,宋寡婦還堵在院門叫罵過一陣子。她不知羞一樣地把王老四在炕上跟他說得葷話幾乎都念了一遍,最後她好像累極了,徒勞無功一樣,不再來了。
起初她來的時候,招娣也感到羞恥過,以至於她不敢在路上人多的時候出門。
她擔心有人指著她的鼻子說她爹是破鞋,害怕有人用宋寡婦那些葷話來逗她。
但她似乎想錯了。
人們隻有揶揄,卻並不因此戳他們的脊梁骨。男人們會有些猥瑣地笑著,攔住招娣的去路問她宋寡婦是不是還在她家門口,被她的大屁股堵住門自己是怎麼出來的。女人們則是有些同情地看著招娣,說她多麼可憐,說女人有多命苦,但又對宋寡婦嗤之以鼻。
王老四對這些一概是不回應的。
他被宋寡婦堵著門變著法的罵,但他並不出去理論,甚至都不出門。他隻在坐在炕上,看著外麵飄落的輕薄的雪花。
他還開始酗酒。原本一斤的酒能喝四天,現在卻每天都要讓招娣去給他打酒。也因為這個,王老四偶爾也會對招娣和顏悅色起來,跟她說這是糧食|精,是忘憂水,是讓人長生不老的好東西。
每當喝到臉變成豬肝色,他總是會流下眼淚來,鼻涕一把淚一把地低吼出聲。開始的幾次幾乎嚇哭了已經十來歲的雙胞胎妹妹。
招娣原本以為生活就要這樣過去。可慢慢的,她發現村裡人對他們家的評價變了。
她的父親變成了他們口中有情有義的好男人。
是啊,老婆死之後,他立馬就跟自己的情婦斷了,任她三番五次前來勾引都沒有露麵;他變得顧家了,幾乎不出門,也不打牌;他還經常思念亡妻,任誰都看到過他在屋子裡偷偷流淚。
招娣已經在這個世界生活了十一年了,以為自己的三觀早已經被同化了,卻還是在這個瞬間感覺到了無與倫比的震驚,還有透骨的冷意。
原來這樣就是好人了。
他親手造就了自己妻子的苦難,卻隻要在她死後假裝一下老實人,流下幾滴眼淚,就能得到人們的稱讚。
你看,他多麼深刻地悔過了啊。他已經改好了。
她隻不過是失去了一條性命,卻讓他得到了寶貴的教訓。這多有意義啊。
這多有意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