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招娣知道了實情,王老四也還是不願意放她出去。他好像另外有什麼謀劃,正在緊鑼密鼓地準備著。
招娣出不去,全身上下隻有腦袋自由。她頻繁地回溯著,之前有哪個瞬間是能看出來陳昊變心的呢?
其實是看不出來的。
她又想,那兩個月之前,倘若他要的時候就給了他,如今結局會不會不一樣?
但轉而她又有些唾棄自己。這種事怎麼會隻發生一次呢?縱然她不拒絕他,像盼娣一樣懷著身子如願嫁給他,那以後呢?會不會變成自己的母親,下身淋漓著鮮血也要洗乾淨,伺候自己的男人?
母親沉重棺材上的雪和紙錢仿佛蓋到了招娣的身上,她打了個冷戰,不敢繼續想下去了。
。
不知過了幾日,柴房門重新打開了。
來的卻不是她的父親,而是她的弟弟。
弟弟如今也十來歲了,身量隻比招娣矮了一點。他進來,有些憐憫地看著招娣,表情也帶著些不屑。
“我不喜歡董鶯。”他有些嫌棄地開口。
“和我有什麼關係。”
招娣對他從來沒有什麼好臉色。他的身上承載了招娣的太多苦難,即便他不是直接施暴者,但是她卻不得不把自己的幾次死亡歸因到他身上。
在這個時候,弟弟不是弟弟,而是那些追求兒子的虛妄帶來的權力的威壓。
“你還不知道嗎?爸用你給我娶了個媳婦。”
“……你說什麼?”她有些迷惑地開口,又很快反應過來,甚至沒來得及閉上嘴。
招娣突然懂了他的憐憫來自於哪裡。
老王家太窮了,唯獨女兒有富餘。最年長的她即將被“換”給一個傻子做媳婦,“傻子”的姐姐也將不要任何彩禮地嫁過來。
一套並不罕見的完整的交易,專門為這個貧窮的鄉村運轉。
她好像又看明白了盼娣那時的倨傲。她應該是看明白了的,這個家哪裡容得下已經成年的女兒乾乾淨淨地活著呢,倘若她不是帶了身子嫁過去,現在要被指給傻子的就是她盼娣了。
她說招娣能“嫁個好人家”。多麼諷刺。
。
董家隻有兩個孩子,董鶯和她弟弟董海。姐弟倆都有點不正常,董鶯長得挺好,就是偶爾安靜的時候會抽抽幾下。董海則是從長相到行動沒一點好樣。他的兩個眼睛生得寬,黑眼仁經常斜著。腦袋也不太正常,快十歲了還像小孩一樣,隻知道吃飯睡覺和玩耍。村裡傳聞是姐弟倆的父母有血緣關係才這樣子,但董鶯媽死得早,真相早已經不可考了。
老董再沒娶,自己拉扯一對兒女長大,因為家裡人少,地卻不少,因此生活不算拮據。
等孩子漸漸長大,他寄希望於找個“兒媳”來照顧自己的兒子,免得自己百年之後,董海無人看顧。
招娣的弟弟又說,除了嫁個女兒過來交換,老董還給了一頭豬呢。
又是一頭豬。
招娣想到自己早死的大姐,那個已經身歸塵土的姑娘。她突然開始羨慕起來,大姐說死就能死。自己死了,重新回來還是一樣。
無休止的折磨。
沒過幾天就到時候了。招娣出嫁並沒什麼波折,她也沒什麼掙紮的餘地。吉日當天她被從柴房中放出來,進了一頂小轎就出了家門。路上她透過轎簾看到了迎麵而來的另一個送親隊伍。
那是董鶯。
相比於招娣,董鶯是沒什麼失望的。她看慣了自己癡傻的弟弟,也早都明白了自己的命運。
知道自己的丈夫是王家的老幺,也隻是“啊,原來是他”的感覺。嫁誰不是嫁呢?
兩人的眼神相撞的瞬間,好像兩捧灰相對著揚起來。沒什麼殺傷力,卻讓人覺得窒息。
她們就在這漫天的揚塵裡,分彆走向一眼望得到頭的終點。
。
“嫁人了就不比在娘家。娘家你還能使小性子,但嫁過來了你就要一心一意地對大海好。要是被我發現大海過得不如以前,小心我們把你攆回去。”
老董站在“新房”門口,並不踏進來一步,隻是語氣中警告的意味頗為濃厚。
招娣坐在炕上,看了一眼自己的新婚丈夫——正咧著嘴笑著,好像不知道愁苦的董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