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家英原本是書香世家的女兒,悠悠的琴音、淡淡的墨香是她幼年的記憶,按照最初的設定,她該去讀書、去留洋、去那些高雅之堂,可命運詭吊,她最後隻能在閉塞的山村寂寥終生,昔日的記憶都成為經年的夢魘。
她爭不過她自己的命運,便要子孫替她完成她的夢想,走她年輕時想走的路。
可她沒想過,簡蘇沒那麼想遠走。
十歲那年,簡蘇跟著蘇家英去揀塑料瓶,撿到一個中獎的瓶蓋,兌出來的獎是帝都兩日遊。於是六十多歲的老太太穿著自己最好的衣裳,帶著一個十歲的孩子坐火車回了簡蘇出生的地方。
七年過去,簡蘇也還清楚地記得那些仿佛能夠觸碰到白雲的高樓大廈、永遠看不完的車水馬龍以及她紅裙上的局促不安。
那次旅行裡,蘇家英帶著簡蘇找到了她媽媽的住所,在帝都這塊地的邊緣線上。
蘇家英和簡蘇站在灰撲撲的樓下,那個女人散亂著頭發在陽台上晾曬幾塊尿布。簡蘇確定那人看見她們了,可誰也沒說話,最後蘇家英牽起簡蘇的手慢慢離開了。
簡蘇問說:“姥姥,那個就是你女兒嗎?”
回旅館的公交車上,太多的人擠在狹小的空間裡,以至於下車的時候,簡蘇沒能拉住蘇家英的手跟下去。
簡蘇被擠得貼住窗戶,車子再次開動時,明晃晃的日光下,她與蘇家英的距離被不斷拉大。她被人群擁抱著遠離,而蘇家英丟了她的拐杖不顧一切地追著車子跑。
當時在公交車上的那種恐慌糾纏了簡蘇好久,直到回到她們那個堅守在小鎮的土坯房裡,噩夢才逐漸消散。
現如今,簡蘇打出的那一棍仿佛是打在了血脈傳承下來的好奇上,將它打得魂飛魄散,對城市的丁點畏懼則無限膨脹,直到將未來裹挾。簡蘇想著,留在本省讀書,以後回小鎮混個穩定些的職業也很是不錯。
可蘇家英要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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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的前一天,簡蘇從薑路家裡抱回了她的貓。一隻黃白的雜色貓。這是簡蘇高三上完晚自習回家時揀到的,想抱回家,可蘇家英不同意收留它,覺得養兩個人已是不易,養貓隻是浪費糧食。
再次抱回來的時候,蘇家英嘴上說著“你雖然不在家待著,但還是要我養著你”,手卻把貓抱進了懷裡。
走的時候,蘇家英抱著貓,站在家門口那棵榕樹下,不笑不言語,隻是看著簡蘇背著行李的背影在晨光中慢慢遠去。
薑路把簡蘇送到火車站,進站時突然說:“簡蘇,我挺想和你一起走的,可我更適合這個地方。你像蘇姥姥,小鎮留不住你。”
“要是還有人想打蘇家英,你要替我打110。”簡蘇道。
“我會替你給他一棍。”
這一次回到出生地,沒了蘇家英的手牽著,可簡蘇也不是十歲的孩子了。
還是會因為人多而下不了站,卻學會了禮貌地請司機等一等;還是會覺得和富麗堂皇的地方格格不入,卻明白了如何收斂不安;也會羨慕彆人家的百般嗬護,卻能夠開著玩笑和彆人說起自己的父母,說起蘇家英的棍棒。
好像是輕而易舉地,簡蘇融入了這個城市,而畏懼以肉眼不可見的速度潰退著。
大二時,學校開展社會實踐,簡蘇掂量著蘇家英能負擔起多少,挑了個花錢最少的項目。
當學校的車子開在顛簸的山路上,村落的樣貌越發地清晰起來,一瞬間,簡蘇還以為她是回到了蘇家英在的那個鄉村裡。
簡蘇支教的這個地方,幾乎就是故鄉的翻版,一樣的閉塞,一樣的窮困。在那個牆體不斷落灰的小教室裡,有著城市光環的簡蘇幾乎是天神一般的存在,講台下的孩子仰著頭看她,眼神裡滿是驚奇與期待。
簡蘇突然想知道,在離開小鎮之前,自己是否也是這種模樣。
支教結束的時候,簡蘇告訴她的學生們說,山外有高樓。
回來之後,簡蘇開始拚勁全力地做好每一件事,她靠著獎學金靠著兼職走去每一個她想去的地方。她曾以為自己融進了這個城市裡,卻在那些孩子的瞳仁裡看見她將要去的,更為廣闊而遙遠的世界。小鎮留不住她,這個城市也不是終點。
在離家上千公裡的地方,蘇家英操縱不了她的人生了,可簡蘇卻不自覺地走上了蘇家英希望自己走的路。
每到達一個地方,簡蘇都會打電話回家,其實和蘇家英可聊的話不多,隻是告訴她,此刻自己在哪。蘇家英貼著和她一樣飽經風霜的聽筒,點點頭,淡淡地說好。
——
這樣簡單的聯係終止於大四。
前一天,簡蘇還告訴蘇家英自己過了麵試,後一天,薑路打來電話說,姥姥病了。
回去的列車上,簡蘇看見了蘇家英偶然提及的,她幼年時去過的書院。簡蘇想,一定要帶她回來看看,還要陪她去完成所有她年輕時想做的事。
回到家,薑路站在門前的榕樹下等她,遞給她一本存折。屋簷下已經掛起了白布,昨夜降下的雨水滴答不絕。
薑路說,蘇家英是在午睡中離開的,她坐在門口,倚靠著榕樹,黃白的貓還趴在她的膝蓋上。
仿佛是對自己的離開早有預料,蘇家英不久前賣掉了所有她這幾年在爭吵中要回來的田地,甚至賣掉了這幾間老房子。她還是要簡蘇走,不可回頭地走出這個山村。
簡蘇想,她還真是一如既往地決絕啊,走得這樣不留痕跡,卻又好像是怕這個外孫女忘記她,非要再操縱一次自己的人生。
這一次,簡蘇還是被人群裹挾著離開,可她再大聲哭泣,司機也不會停車,蘇家英也不會回頭來尋她。
出殯的樂聲奏起時,簡蘇抱著蘇家英的遺像,忽而想起多年前的某個夏日,自己坐在榕樹下寫著作業睡著了,恍惚中,蘇家英把小小的自己抱進懷裡,輕聲地哼起了她記憶裡悠悠的旋律。
姥姥,我以為等我回家的時候,你仍坐在榕樹下,陽光穿透枝葉,斑駁在你銀白的發間,貓咪張著慵懶的眼,而我會把人世間的故事慢慢說給你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