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修長的手緩慢地滑過黏固的嫣紅色池水,小心地探出微冷的粘稠的空氣。窒息般的黑暗中逐漸一點一點渲染出那個人的手,淡淡的月光暈出手部的輪廓,極其優美,柔若無骨。他連手都是這樣令人心悸的美麗。凝固的透明血水之下,有一雙耀眼的眼眸閃著淡淡的金光,隻一閃,又黯淡了。
在公元1587年之前,他從來沒有覺得時間不同過。
他像一個泡在藥水裡做標本的嬰兒一樣生活。他不知道自己是誰,也沒有心動過,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如此美麗,美麗得讓人心碎。
地獄裡的白天和夜晚都是黑的,隻有一個麵容血肉模糊的黑色魔鬼蹲在暗處,在白天的時候拉開黑的幕布,透出幾縷血色的幽光。他甚至連對這血光也感到恐懼。
他很少跟人交流。鮮紅的石蒜花和各式各樣紅色的蛇形水草會遊過來繁複地纏住他的肢體,讓他能在池水裡漂浮著。他微張著嘴,每天從浮遊生物中攝取養分。但是孤獨千年的寂寞噬咬著他。他和其他的怨靈身上通著細細的透明的管子,他可以感受到其他怨靈的一些簡單的感情波。比如憤怒,孤獨,壓抑等。但最多的感受是絕望。
是的。這種絕望感染了他。實在無聊的時候,他會思考一個問題:他還活著嗎?
但是唯一能讓他感覺到自己活著的,是有的時候耳邊傳過來的嗡嗡聲,不是簡單的情感信號,而是彆的怨靈說的話。
他感覺到心在胸膛裡冰冷的跳動。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溫暖感覺流遍全身。
他開始用儘全力地去聽懂和回應他們說的話。
他周圍的三個人,在說話。或者用比較有人情味的說法是:他們在聊天。
他問他們為什麼還會說話,他們說:“因為我們知道自己是無辜的,所以還沒有絕望。我們相信自己會有得到救贖的一天。”
這個池子叫做罪池,位於冥府最偏遠的地方。裡麵禁錮的鬼魂都是曾經殺過人的。
從他們的對話裡,他聽出其中有一個很嬌氣的女人,她總是充滿怨恨地訴說著。但她的身上有著人的氣息,她經常提起的是她們學校門口一家蛋糕店的提拉米蘇是多麼好吃,還有她生前樓下的房東夫人是多麼喜歡虐待她之類的。她叫愛米摩傑,生前是因為一次考試後和母親起了爭執,一時頭腦發熱失手推倒了她,她的母親頭撞在牆上,死了。
另外是一個神經很大條的開朗男子。他經常炫耀生前可以舉多重的杠鈴之類的。同樣地,他也是個大胃王。他叫阿瑟裡,生前是因為有一次喝醉酒後和敵對的幫派打架,下手太重,把對方的一個人打死了。
還有一個聽口氣應該是很儒雅的年輕男子,他叫蘭斯,談得最多的是詩歌音樂和醫學。他說他曾經是一個醫生,那是一個戰爭年代,村子裡又爆發了瘟疫,他配錯了藥,因此許多人都死了。
“我在那之後非常傷心,就自殺了。然後就被帶到了這裡。”
他說:“其實你是我們之中最善良的。”
那邊傳來微微的笑意:“但是我是我們之中罪業最深的一個。”
愛米摩傑插嘴道:“所以說要做就彆做好事,好事很容易演變成為壞事。多不劃算哪。”
阿瑟裡說:“誒,你呢?你叫什麼名字,你又殺了誰?”
他沉默了一下,勾起一個淡淡的苦澀的笑,說:“我麼。我不知道。”
愛米摩傑疑惑地說:“不知道?”
“恩。”他平靜地說,“我不是鬼魂。我想不起自己生前的事情,也不知道自己叫什麼名字。事實上……我好象是一出生就在這裡了。我沒有能支持自己的溫暖回憶,也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
他是最不幸的。一下子三個人都沒了聲音。
蘭斯用乾渴的聲音說:“如果我們四個人之中有一個能得到救贖,就儘力把其他三個也救出去,好不好?”
“好!”其他三個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