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知行回到自己的院子後,徑直進了書房,認命地坐到書桌前,隨手翻了本論語來抄寫。
南星問:“公子,要我幫你抄點嗎?”
月知行搖頭說不用,“我自己來吧,你幫我研墨就行。”
一晃過了大半個時辰,月知行突然停了筆。
“公子,怎麼了?”
“父親實在有欠考慮,我要是真抄了一百頁,明天診脈針灸時手抖眼花,豈不是耽誤病人。”他這話說得振振有詞,拳拳醫者之心,讓人無法辯駁。
南星愣了片刻,隨即領會了他話中深意,會心一笑道:“公子仁心,想必老爺會理解的。”
月知行擱下筆,數了數已經抄有十張,說:“待會兒天一黑,你就去告訴父親,我抄書久了,手無力、眼睛疼、頭也暈。”
“公子,就這麼說能成嗎?”南星覺得這理由有點懸。
“他要是不信,你就說我是大夫,很清楚自己的身體情況。”
華燈初上,南星去了月父的院子,按月知行的話說了。
月父聽罷,立馬就過來了,一進門就著急道:“知行,怎麼回事?怎麼突然就眼睛疼,頭暈起來了,還有哪兒不舒服?”
“手無力。”月知行半靠在床上,十分虛弱難受地抬了抬手。
“那我去給你請個大夫來看看,生病是大事,可不能拖。”月父說著就要起身出門。
月知行急忙使了個眼色,讓南星攔住他,扯了個笑說:“父親,我剛給自己瞧過了,就是點小毛病,待會兒我自己開個方子,讓南星去抓藥就成。”
“可……”不是說醫者不自醫?
隻聽他又道:“父親放心,我有分寸。”
月父半信半疑地點了頭。
月知行覷著他的臉色,試探地問道:“父親,你看我都這樣了,那抄書的事能不能……”
月父瞧著這個說自己身體不適的人,覺得有哪兒不對。
月知行極有眼色地扶著額,□□喊疼。
南星心領神會,趕緊上前詢問他是哪兒不舒服。
他說:“我這頭又開始暈了。”
月父頓時心疼不已,也顧不上心底那點異樣了,忙讓他躺下,“這都什麼時候了,還管抄書的事;你現在最重要的就是好好休息,什麼都彆想。”
“知行啊,你自己生著病診脈,會不會有失準頭?要不,我還是去請你夏師叔來一趟。”
月知行從小到大,極少生病。月父哪曾想到自己叫他抄個書,竟還把人給抄生病了,此時心疼且後悔到不行;又往深了一想,會不會是永康堂平日太過辛苦,平時不顯,結果病來如山倒。
月知行連連保證自己已經看準了,不用勞煩夏師叔跑一趟,又念了張方子給南星,讓他去抓藥。
……
等南星買藥回來,月父親自去了廚房,看著把藥煎好,再端了過來。
月知行眉頭都沒皺,端起藥碗,一飲而儘。
月父趕緊讓南星把買的蜜餞拿來。
“蜜餞?我又不是小孩子,吃藥還怕苦。”月知行隻瞥了眼,嫌棄道。
月父見他無動於衷,很是奇怪,“可你小時候不是喝完藥就要吃這些東西嗎?”
“父親,你說的,是幾歲的事了。”
月父聞言,訕笑了兩聲,不免想起了一些往事。
月知行從小到大生病的次數,少,但也有那麼幾次。
他記得每次妻子都會買些蜜餞飴糖,來哄這孩子吃藥;而他忙於公事,早上要應卯,都是散值回來後,才去看上一眼這孩子。每次桌上都放著一包蜜餞飴糖,次次不同,但次次有。
月父一時忘記,或是記不清,這其實是月知行十歲以前的事了。
後來,月知行上京求學,京城至奉元相隔千裡,他從來都是報喜不報憂。
人多少都會有些小病小痛,此時,家人忙前忙後地照顧,是常事。但他作為父親照顧生病的兒子,認真算起來,這竟是第一次。
“知行,其實我……”
明明在府衙是那麼一個凜然正氣,嚴肅果斷的人,現在麵對最親的人竟連話都說得不儘意。
“算了,你好好休息,我明早再來看你。”他終是放棄了。
月知行還是沒有聽到父親想說的,自己也想聽到的話。
“算了,我又不是幾歲孩子,也沒有真的生病,吃什麼糖啊。”
——
第二天,卯時三刻,東方將白。
月知行起床洗漱好後,整個人神清氣爽。
他昨天喝的那碗藥其實是安神藥,根本不是治什麼手無力、眼睛疼、頭暈的方子。
他剛準備出門,月父便來了。
“你怎麼起得這麼早,好些了嗎?”
“……我睡了一覺就好了。”月知行被問得有幾分心虛,昨天裝病是為了免於抄書,今天自然就好了。
“是嗎?”月父上下打量著他,說:“你還是在家休息一天吧,放心,我已經派人去永康堂,跟你夏師叔說過了。”
“父親,不用,我已經沒事兒了。”月知行頗有些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感覺,連忙表態道:“這點小病怎麼能耽誤永康堂的病人,我還是去吧。”
“不用擔心,你夏師叔已經同意了,說讓你在家好好休息,今天不用去永康堂。”月父安撫完,緊接著說出了更貼心的話。“我想著,你一個人在家待著肯定也無聊,所以派人給你那幾個朋友都遞了話,請他們有時間的話,就過來陪你說說話解解悶。”
月知行沒想到事情會發展成這樣,心虛之下又生出了幾分內疚,覺得不該欺騙父親謊稱自己生病。
“父親,我其實沒有……”他的話還沒說完,便被月父打斷了,“你好好休息,等著你的那幾個朋友來。我要去應卯了,晚上等我回來吃飯。”
月父說罷就出了門。
月知行長長地歎息一聲,暗道這病裝過頭了。
他去了書房,打算把那一百頁書抄完,再向父親坦白裝病的事。
書房裡,靜到隻剩下筆在紙上遊走的細碎聲響。
不知不覺間,一個多時辰變作了一張張紙,和紙上的一個個字。
月知行心靜,又抄了二十頁,連同昨天的十頁共三十頁;想到還有七十頁,他就不免頭疼。
南星不忍,說要替他分擔一點。
月知行聞言,瞬間將之前堅持要自己抄完一百頁的話拋於腦後,忙分了幾頁給他抄。
“月知行,哪兒呢?”院子裡響起一道聲音。
月知行聽出是許悠然,揚聲回了一句,“書房,你這麼早?”
“我聽月伯父說你病了,這麼稀罕的事兒,我來瞧瞧新鮮。”
許府就在附近不遠,她自然來得早些。
許悠然抬腳進來,見南星正奮筆疾書;一轉頭,看到書桌前的月知行也是一樣,就問:“你們兩個寫什麼呢?”
她說著將手裡的補品放到了桌上。
南星起身,給她倒了茶。
月知行手上的動作沒停,頭也不抬道:“我被罰抄,一百頁。”
“你生病了,還要被罰?”許悠然沒想到他居然這麼慘,嘖了兩聲,頗為好心道:“要不,我去找月伯父理論理論,讓你少抄點?”
“我睡一覺起來,病已經好了。”月知行可不想讓他們知道自己裝病的事,免不得要被嘲笑一頓,遂還是這麼說了。
他腦子裡突然多了點想法,意有所指道:“許悠然,你說以我們的交情,怎麼著,你也該幫我一把吧。”
許悠然敏銳地察覺到這話大有深義,慢慢坐直了身體,十分謹慎地開口:“話是這麼說,但你不會是想讓我幫你做壞事吧。我跟你說啊,我可是一心向善,心懷正義的好人!”
“不會,這事很簡單的,對你來說就是動動手的事。”月知行說完,等了一會兒,見她遲疑地點了頭,才道出目的。
“幫我抄十頁書。”
“告辭。”許悠然起身就走。
月知行見此也不急,好整以暇地瞧著她的背影,道:“江湖規矩,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許女俠剛才可是點頭答應了我的。”
許悠然瞬間停下腳步,像是被定在了原地。
好一會兒,她才勸服自己,深吸了幾口氣,轉過身來,咬牙切齒道:“筆墨。”
月知行笑了,忙叫南星奉上筆墨紙硯,自己又從書架抽出一本論語給她。
許悠然被他用‘言出必行’擺了一道,實在不想看到他臉上那明晃晃的笑容,抱著一堆東西去院裡的石桌那兒抄寫,嘴裡還不時嘟囔著什麼。
月知行不用想都知道,她定在言語冒犯自己,還是不忘讓南星給她備了茶水點心。
……
大半個時辰後,許悠然拿著十頁紙進來,啪的一下,拍在月知行的桌上。
“我許悠然一言九鼎,你有何話說?”
月知行剛開口說了一個我字,就被許悠然及時打斷了,“你彆說了,你肯定又想套我的話,讓我再給你抄十頁。”
月知行想解釋,“不是,我……”
“我不聽!你休想!”許悠然一臉防備地退後了兩步,“既然你沒事兒了,書我也給你抄了十頁,我就先走了,我還要去找高暄借個話本。”
“那什麼,補品給你擱這兒了,你記得吃。”
她說完一溜煙似的跑出去了,唯恐遲了一點,月知行又會想方設法讓她再抄十頁。
月知行一時無言,他剛才隻是想說多謝,辛苦而已。
他剛才抄了十頁,南星有七頁,許悠然的十頁和之前的三十頁,一共是五十七頁。
月知行讓南星停下休息,自己也揉了揉酸軟的手腕,心裡在想九思什麼時候才來。
……
“公子,九思姑娘來了。”
月知行聽到南星傳話,霍然起身,跑到一旁的軟榻,鞋都沒脫就躺下了。
這是他平日看書累了,小憩片刻的地方。
隻見月知行飛快地理好衣服,雙手交疊置於腹部,然後閉上了眼睛。
南星站在門口看得瞠目結舌,一頭霧水。
這時,九思走了過來,見南星站在書房門口,臉上的表情有些奇怪,就問他怎麼了?
南星連連搖頭,說沒什麼。
九思抬腳進門,瞧見月知行在軟榻上躺著,心下疑惑這人生了病,為什麼不在房間裡休息,而是來這書房躺軟榻。
“月知行,你的病怎麼樣了,昨天不是還好好的嗎?”
榻上的人像是剛醒一般睜開了眼,見是她,慢慢坐起身來,靠在靠背上。
“還沒好。”他搖頭,說得好不可憐。
溫酒把手裡捧著的盒子給了南星,說是補品。
南星接過,聽聞這話,瞬間懂了。
公子剛才忽悠悠然姑娘抄了十頁,現在又來忽悠九思姑娘,肯定也是想讓九思姑娘替他抄上十頁。
南星剛想完,就瞧見自家公子偷偷地給自己使眼色;他一時茫然,沒看懂公子這是什麼意思。
月知行隻好說:“南星,小白這會兒應該餓了,你去喂一下。”
“左右無事,溫酒也一起去吧。”
說直接不直接,說委婉也不委婉。
兩人應是,出了門。
九思坐下,瞧著他麵色正常,難道是內裡的問題,就問:“你看過大夫了嗎?”
“我就是大夫。”
“我知道,但不是有句話說醫者不自醫嗎?你要是因為自己生病,影響了心境,會不會診得不準? ”
他開玩笑說:“那你幫我診?”
“說什麼呢?我又不會醫術。”九思不讚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