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趙家一家之主趙有根雖然生了三個兒子一個女兒,算事人丁興旺,但不巧的是,孫子輩的子息不旺,沒一個男丁。
老大趙傳家,二十又五,娶了鄰村錢家的大閨女春生,成婚五年有餘,隻得一女趙來娣,小名大丫。趙老婆子從兒媳婦進門之日起就盯著她那肚子,先是三五日問一嘴“身子可好”,待兩年還不見動靜,就時常說起東村的媳婦兒誰生了個大胖小子,西家的大姑娘出嫁沒仨月肚子就鼓起來了。
等到第三個年頭,兒媳婦還不見喜信兒,那指桑罵槐就成了家常便飯,喂雞時罵“不下蛋浪費糧草的東西”,放牛時罵“拉著麼多屎也不見下個仔的蠢東西”,就連上山砍柴火,對著結滿果子的柿子樹,也能罵出一句:“這人還不如木頭,瞧這滿樹的種……”
錢春生是個潑辣的,雖沒有子息,但也有些氣性,有兩次趙老婆子罵得實在難聽,沒忍住回了兩句嘴,讓自家漢子一巴掌打回娘家。在娘家住了兩天沒人來接,又見嫂嫂將家中夥食從雜麵饅頭做到野菜窩窩,就知道娘家也不是久留之地,又不見自家漢子來接,隻好趁著某日夜色沉沉,卷卷包袱又灰溜溜地回了老趙家。
從此再挺不直腰杆,做那與婆母高聲對罵的事。
等到第四年,吃了無數藥方的錢春生,可算揚眉吐氣地大了肚子,趾高氣昂地讓趙傳家伺候了大半年,不料生出個丫頭片子,惹來一頓好罵。若不是還指著她給娃喂奶,指不定得遭一頓打。此後再潑辣起來就有些外強中乾了。
老二趙傳武則是幾年前讓趙老婆子做主,送去投軍了。那會兒老大要成親,老三要考童生,家裡頭能賣的都賣了,也湊不齊那十兩銀子的聘禮和三兩銀子的束脩,便隻能讓老二投了軍,得了五兩銀子的買命錢,與典賣的家當薄田一道,將將湊齊大哥的聘禮和三弟的學銀。
“我說,這傻姑好像醒了,是不是該給點水喝了,這丫頭雖是撞破了腦袋,但這番醒了,也算是撿回一條命了。”張婆子雖然看不起趙老婆子事事爭高踩低的臭德行,但也不忍心見死不救,眼睜睜看著病弱的小丫頭躺在冷硬的門板上,萬一斷了氣,這良心噢,怕是一輩子過不去,便對趙全道:“阿全,這丫頭命大,請不起郎中也好歹給喂點食水吧,萬一活下來了,咱也是積德不是!”
趙全聞言讚同地點了點頭。他雖是村長,但對張婆子這個親嫂子還是十分尊重的,自家大哥年紀輕輕就去了,嫂子能守住不二嫁,還拉扯大了大哥的獨子趙見忠,也算對得起天地,對得住父母祖宗了。更何況自家嫂子雖有些摳搜,但也算明些事理、存些善心的。
見村長微微頷首,趙有根忙吩咐自家老婆子:“去廚下端些粥水來,既然來了咱家就是咱家的人了。救回轉來,說不得還能給傳武留個後。”
沈芸此時雖然意識醒轉,但依然渾身無力,腸喧肚鳴,下腹火燒火燎像是放了一把火,要燒破薄薄的肚皮。
待一碗又苦又澀不知道什麼煮出來的熱湯水喂進去以後,身上便有了些氣力,腦子裡也有些模糊的記憶。
這具身體之前確實是個傻子,記憶模糊且斷斷續續,多數隻記得劈柴、挨餓、被罵挨打的畫麵,其他一概不知,連爹娘的臉都有些模糊不清。
“醒了就抬進屋裡,彆在這丟人現眼。”趙有根看著地上無知無覺的二兒子,敲了敲擦得鋥亮的黃銅煙杆兒對大兒子道:“把傳武也抬進去,這丫頭是個好運道的,把福氣也給傳武帶帶。”
趙老婆子朝東邊城隍廟的方向拜了拜也叨叨:“我兒爭氣,不就挨了幾棍子打麼,可不興要死要活的,連個丫頭片子也比不上。”
老大趙傳家是個悶罐子,也不言語,示意紮著手縮在一邊的三弟趙傳德搭把手,把門板上的兩個人抬了進去。
沈芸這才注意到另一側還有一扇門板上趴著個人,也不知遭了什麼罪,雙眼緊閉滿頭冷汗,雙臂無力地耷拉身側,渾身血淋淋,臀部分不出是褲子的布料還是血肉泥濘成一團,整個人沒有一點生息,像是已經死了。
剛覺得自己慘,忽見著一個更慘的,沈芸忽然就沒有那麼焦灼不安了。
張婆子是個厚道人,見著可憐丫頭惶然畏縮的樣子,忍不住跟進門,做出一副羨慕的樣子,同趙老婆子道:“你家這次倒是好運,白撿個有福氣的丫頭,頭上那麼大窟窿,血都流了半缸子,居然還能醒轉過來,真是命大,嘖嘖,沒準還真能給傳武留個後呢!”
“什麼白撿的,這丫頭可是我半袋苞穀聘回來的兒媳婦,有福氣也是我們老趙家運道好,這丫頭要不是遇上我家,墳頭草都一丈高了!”趙老婆子雖然心裡也覺得這丫頭能醒算是有些運道,但在老對頭跟前輕易不能服軟,下定決心定要這丫頭早日養好,證得老趙家果然是有些福祉功德的。
“你這是準備給傳武還是傳德做媳婦?彆不是打著傳武用不上,留給傳德也行的主意吧?”張婆子從兜裡掏出來一把炒熟的南瓜籽兒,看好戲般嘖嘖道:“哎呦,您這算盤珠子啪啪的,打得閻王爺都聽著響了喂!”
“去、去,家去午食去,什麼給誰做媳婦,我家傳武命好著呢,還有個有福氣的媳婦子,定會長命百歲的!”趙老婆子被人揭穿了心思,惱羞成怒將人趕了出去,端起盛粥水的破碗就去了廚下,自言自語含糊道:“管他傳武傳德,都是我老趙家媳婦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