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三爺是“五味茶社”裡最大的角兒,基本每天都要來這兒唱上幾段。他是滿族鑲黃旗的後裔,曾祖父曾經官至朝廷重臣,打小他跟著他爺爺聽著京劇長大,血液裡都流淌著京劇的旋律。今年五十六歲的他,去年從待了一輩子的國企內退下來,本來就是茶社裡的常客,如今更是每日必到。如果哪天沒來唱上幾段、聽不到彆人叫上幾句好,那一天可都過得不舒坦。
易雲香第一次來茶社,是一年前的事兒了。當時她正一個人在北鑼鼓巷的胡同裡渾渾噩噩漫無目的地瞎溜達,不知從哪一處高牆裡突然飄出來一段歌聲:“師爺說話言太差,不由黃忠怒氣發;一十三歲習弓馬,威名鎮守在長沙……”這是京劇“定軍山”裡的一段老生唱腔,是她十分喜愛的段落,演唱的人聲音渾厚高亢,咬字清晰、韻味十足,她不由得停下腳步仔細聆聽了一會兒,發現那歌聲的發源地就在她眼前的一間紅漆大門、上寫著“五味茶社”的院子裡,此時那扇大門並沒有完全關上,虛掩著留了一道縫兒,易雲香實在按捺不住好奇,便大著膽子推門進去,想一睹這洪亮聲音主人的風采。
推開大門,便看見一個十分歸整的四合院,對著南向的正房坐落在高高的台基之上,從窗外望進去裡麵人頭攢動氣氛熱烈。易雲香好奇地進到門裡尋著那聲音向左側望去,隻見台上站著一位穿著對襟的米色麻布長衫、頭上剃了一個板寸、身形高大厚實的中年男人,不僅唱得有板有眼,連眼神、手勢、步法、身段都顯得非常專業。
易雲香靠在門口聽得有些入神,並沒有留意台上的金三爺朝她這邊瞅了一眼,知道她是被歌聲吸引了進來瞧熱鬨的。這樣的人金三爺其實見得很多,但不知道為什麼,今天站在門口的這位女人相貌端麗身段勻亭,顧盼之間有一種獨特的風韻,讓人有種似曾相識的恍惚,一下子吸引住了金三爺的目光。他一邊下意識地跟著胡琴唱:“大小兒郎聽根苗,頭通鼓、戰飯造……”身板雖似黃忠威風凜凜,但一邊眼神兒又瞄向了門口的女人。“二通鼓、緊戰袍;三通鼓、刀出鞘……”把手豎起二指伸將出去,又向門口掃一眼,此時金三爺突然想起了梨園行裡赫赫有名的李梅素,眼前的女人無論高矮胖瘦、眼神氣質跟她都十分相似!“老將軍”的心臟不由得急速砰砰砰地跳動起來,李梅素可是他一直心心念念、魂牽夢縈又遙不可及的女神哪。
“四通鼓、把鋒交……”
他的腦子裡冒出了一個念頭。
金三爺唱罷一曲“定軍山”從台上走下來,一手在胸前盤著黃花梨的手串,一手背在身後,踱著四方步徑直來到易雲香的麵前,故意繃著臉捏著嗓子對她說:“頭回來吧,按我們這兒的規矩,頭回來這兒聽曲兒的人必須得上台唱上一段。”
易雲香有點懵:“啊?還有這規矩,哪兒寫著呢?”
金三爺從鼻子裡哼了一下:“不成文的規矩,不用寫出來。敢進這個門兒的人沒有不唱的,你不能壞了我們這兒的規矩!”
恰巧這時劉愛娟從茶社外麵進來,聽到兩人的對話,便停下了腳步。劉愛娟也是這間茶社的老人兒,對金三爺的脾氣可算是有些了解,知道這位爺性格一向比較傲慢,對陌生人一般不願多理睬,今兒這是怎麼了?
她打量了一下易雲香,眼前的女人看起來有四十出頭的年紀,穿了一條湖藍色的碎花棉布長裙,外搭一件耦荷色的罩衫,垂到肩上的頭發有些彎曲,麵孔長得十分標致,臉上的皮膚雖然不像小姑娘那麼緊致,但保養得已經相當不錯,從氣質上看,這女人有幾分賢淑又有幾分清冷。
劉愛娟下意識地幫著女人打起圓場:“哎喲我說三爺,您這不是為難人家不是,唱京劇哪兒是那麼容易的事兒呀。”
易雲香感激地看著劉愛娟:“是呀,我哪兒會呀!”
“不成,她能踏進咱們茶社來,就不可能對京劇一竅不通!都站這兒聽我唱半天兒了,也該輪到她給咱們唱幾句了。”
三爺這是怎麼了,像個撒嬌耍賴的頑童,劉愛娟還想繼續勸說,卻聽見旁邊的女人冷笑了一聲:“嘁,真夠逗的,唱就唱,能怎麼著?我以後可是不敢來了!”再看易雲香的臉,原本白淨的皮膚此時紅了大半,她恨恨地瞪了金三爺一眼,扭身大步向台上走去。
她先跟角落裡的幾位琴師耳語了幾句,然後站到了台子的中央。
此時前奏響起……
茶舍裡頓時安靜下來,大家都想瞧瞧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梨花開,春帶雨,梨花落,春入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