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將軍幼子。
你第一回見到他時才十三四歲,他剛及冠。他路過後院荷塘,看見你正拿彈弓打鳥。
他停下腳步看你拉開彈弓,你注意到有人在看,自得地瞄準,打個正中。他說你的準頭不錯,問你要不要試試射箭。
你自幼彈弓投壺玩得極好,隻是父將死活不肯你碰弓箭,為此還追著你揍了好幾回,你便沒再敢有什麼念想了。那時他一提,腦子一熱,當即點頭應了下來。
他握住你的手微俯下身,溫熱的鼻息灑在側臉。你聞到他領口的異香。他穿的是常服,一襲雪青交領長袍,精白的底衣交疊齊楚。你的眼神偏移。一箭射出,偏出靶心一寸。
“偏了。"他的聲音自頂上響起。
你抬起頭,不自在。否認:“我走神了。"
他好高,你才到他齊胸處。你以後會長得與他一般高麼?
灌銀束腕裹著他的手臂,在外袍的遮掩下依稀反著光,手很大,包住你的手再次拉開弓。拇指扣弦,勒得有點痛,你穩了穩心神,全神貫注。
羽箭離弦,直入靶心。
他神色稍緩,聲音輕下來,教你如何拉弓,如何不傷手,如何將箭射出去……你恍惚聽了個大概,問他什麼時候再來。他帶著你射了最後一箭,回答了你。他說也許一年後,等你把箭練好了,他還會來,屆時他還會再教你些其它的。
你看著他遠去的背影,空中那股異香消殞。你看見那個香囊隨著他的移動輕輕擺動。
一抹心悸湧上心頭。
你知道他食言了。背著父將偷偷練了一年的箭,幾次被撞見時還挨了打。可等到去年今日,等到那個季節到了儘頭,再也沒有一個人路過將府後院,路過後院那個荷塘。
可那抹異香縈繞心上,輾轉反側往複入夢。你壯著膽子去問父將,父將卻板著臉絲毫不曾透露。父將從不許你沾有關軍事政事的東西,不許你習武,不許你過問這等話。你心底知道這是為何,你出身將門,父親與兄長都從了軍,你就要留下來延續香火,他們才能放心地上戰場,無須顧慮身後之事。
可你知道,你也許無法順從父將意願延續香火了。你想習武,你忘不掉那零星幾箭,忘不掉他。你求父將教你習武,被罰跪了半個月的祠堂。父將紅著眼將杯盞砸在你的身旁,逼你去讀書。你仰起臉,求父將教你習武。
你想習武,求父將教你習武。
父將來時眼底血紅,一把將你從蒲團上拽起,說帶你去練武場。
你知道你贏了。
你第二次見到他時已經十九,快及冠了。他穿著一裝金紅織就的飛魚服,腰掛一柄繡春刀,策馬馳過鬨市,奉命抄家。
錦衣衛,前幾年人主才設立的部下,直隸人主支配,替人主做事,乾淨的醃臢的,明裡暗裡架空了頗多職位。
你坐在茶樓二樓窗邊,聽街上喧鬨,隱隱有馬蹄聲。瞥向窗外,他的側臉冷硬,腰上彆著一封聖旨。
指尖一顫,茶杯傾斜,燙到了你的手指。
你和他再見麵——正式麵對他時,你已快記不得盼了多久了。
隻記得去上宮宴,眾人堵在宮門口恭維著你,喧喧嚷嚷滿是討好的“二公子”不絕於耳,你聽見迅疾的馬蹄聲,回頭望去。他勒馬下來,走近了向你點頭:“二公子。”
你才發現經年已過,再仔細看他時已在平視他了。他腰上那個香囊沒換,仍散發著你魂牽夢繞的異香,可物是人非。
人成各,今非昨。
你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他應是趕回京來複命的罷?打量著那飛魚服與繡春刀,譏諷道:
“不過是替人主辦事的狗,何必翹著尾巴招搖過市,叫人不恥。"
他倏地攥緊刀柄。你的聲音壓得很輕,隻讓他聽見了。看他冷若冰霜的神色,你忽的覺得自己很荒謬,矛盾。
其實你也沒想到才碰上他你就會說這等話,你想問他為何食言,想告訴他如今你的箭已經練得很不錯了,想問東問西,想與他扯些閒話,想讓他兌現自己的承諾,即便你已經學會很多東西了——可是他是錦衣衛。
你心底知道,你厭惡極了錦衣衛。分明是他們無惡不作不辨是非,分明是他們為虎作倀張牙舞爪,他們整日浸淫在惡與仇的池沼,手上不知染了幾重血,踏碎了同伴的屍骨推開門,終於成為了威風凜凜的錦衣衛;你自認愛憎分明,可見他不虞,你為何也高興不起來?
他盯著你半晌,擠出幾個字眼來:“二公子教訓得是。”
掉頭就走。
你站在原地,渾身上下躁得很,心中也煩,手持的檀珠被捏碎兩顆。
宮宴上觥籌交錯歌舞升平,你拎著酒盞與人委蛇,看見人主悄然離了席。
他應是去向人主複命了。你餘光瞥見幾人一並消失的背影,攀談時有些心不在焉,酒漬灑在身上。
這倒是個時機。你趁勢撤下去了偏殿更衣,出來觀望宴上吵嚷,心中煩悶,便轉去禦花園四處遊逛。
“將家老二,可是宴酒佳肴不好?”
你頭皮一麻,僵硬轉身,才看見一旁暗處的人。你自然料不到人主竟在禦花園中便談正事,你當他們要回禦書房才敢溜出來閒逛,不巧正撞見人主。你忙不迭折袖行禮,笑道:“方才讓酒灑了一身,小子回偏殿換身衣裳,出來有些悶得慌,便偷著閒遊幾步,不敢竊聽正事。”
人主盯著你的頭頂片刻,才抬手免了你的禮,嗬嗬笑了兩聲:“也不是什麼正事。將老二才及冠不久吧?長久沒個一官半職也不是個事。孤記著兵部有幾個閒職,由你挑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