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臣服的姿勢。
他下了馬,低下身拽住你的頭發迫使你清醒那麼一瞬:“你可還要活著?”
你想說不,讓我死吧,怎麼死都可以。
這世上已沒有再能約束你是生是死的人了,你想要死,所有人都樂意,不樂意的人在方才,已儘數消彌了。
你隻要一死,什麼都會忘卻,彌天大恨,還是雲愁海思,都可以化作一縷輕煙,從軀體中退散,退散。到消失不見。
於是百年以後,再沒人記得一世忠將,隻記得奸佞滅門。
閉上眼,淚水洗刷著臟汙的臉,兩片唇瓣磕磕碰碰。
“活——我要活著。”
他的喉間滾出一聲笑。你聽不進,你聽不進。你不知他為什麼要笑。也許是在為你的苟且偷生譏諷不屑。
那都是你,那就是你。本該一起死的人卻乞求敵人讓他活下來,換做是你你也想笑。
笑吧,笑個夠。如果他笑可以讓你活下來的話,笑也沒所謂的。
“你心存死誌,卻跟我說你要活著。”他強迫你與他對視,“這就是你說的要活?活下來去死嗎?”
你絕望地著看他,艱澀又痛苦:“不……我要,活著。”
為了父將,或為了什麼,你該活下來,不論用什麼法子,隻要能讓你活。隻是你不是為了你,如果能看見的話,你也許可以看見新鮮死去的你吧。
他了然點頭,看不出情緒。轉身走了。
你被摔在地上,渾身散架的痛,蔓延到心臟,又送到四肢百骸,都是痛。
你仰倒凝望著內室頂部,淚已濡濕鬢角。
你到底在做什麼。他們已經是叛軍,你如何能夠把心放在他們那邊?你自身都難保,怎麼能夠兼顧如雲煙一般的過往是否清白。閉上眼,淚水重新洗刷已乾過的淚痕。
活著,當然是活著。沒有什麼是比活著更重要的,人生一世,恩仇、愛恨都是身外之物,在存活麵前什麼也不是。隻要活著,沒有什麼是不能夠淡忘或釋懷的;一旦死了,反而所堅持的一切都變得虛無縹緲。
你這樣想著,淚卻更洶湧地奪出來,混雜著暗紅斑駁的血,編織成一條清濁交錯的河。隻要活著——是的,你如今唯一的目的隻是活著,而不是為了什麼人洗涮冤屈;至於那到底是黑是白,並不與你相關,再不與你相關!你隻是一個錦衣衛,人主說什麼便是什麼,你不能起什麼不該有的心思,隻要足夠忠心聽話,權勢、賞銀豈不是滾滾而來?
再說,已經有很多人為你而死了。你想,眼前又浮現出一抹雪青色的身影。
那身影飄飄而去,不曾回頭,但你隻要凝望著他的背影就能夠輕易回想起綺紈之歲那些朦朧之情。那已經碎了,破了,湮滅了。
絕望之際,那身影一幻消失不見,轉而浮現的是一張蒼白冷淡的麵容。
依舊是他。心跳如擂鼓一般由慢到快,你不知為何,隻要一想起他那時的神色,心中竟不住的苦澀,一時痛苦萬分。你的命是他出力搶回來的,你卻對著他那樣說話。
你其實心底知道,但不願承認。那時的你該如何承認,你在看到他為你而受傷之時,居然如一隻低賤的貓狗,想要依賴他。即便他舉起長刀誅滅了你的三族,他揚起馬蹄踏碎了你的手掌,你看見他為了讓你活下來而麵色蒼白,心中還是浮起不該有的欣喜,那不該存留的愛慕被你慌亂地掩飾,以仇恨填充。
一介案上魚肉,居然愛慕鋒利的刀俎。多麼可笑的事,可你居然能夠淡然地拿起與放下——你踉蹌起身,出了內室,他早已回去複命,不見蹤影。
是夜,你坐於他房前階上,待他歸來。他乘著無暇月光而來,樹影斑駁,廊腰縵回,那張臉被映得皎白、淡漠。他分明瞧見了你,依舊不緊不慢,直到走下回廊,步於中庭,擺脫陰影的束縛,背著滿身的清涼月光,向你走來。
你看那雪白皮膚,刻薄眉眼,一身金紅織就的飛魚服層層疊疊交著,烏帽銀紞,光影浮動間那唇瓣開合。
“想明白了?”
你垂下頭,低聲下氣道:“想明白了。”
他的目光在你臉上停留一二,腳步一轉繞過你就要進入屋內:“你回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