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被男人發黑的臉色嚇到了的男孩兒訕訕收回了躍躍欲試的手,像被嚴厲老師點名回答問題的學生一樣站得筆直,“小棠姐姐是孤兒,是她師傅撿來的。”
“耀耀你在和誰說話?”
隔壁花園裡突然傳來了一個蒼老的女人聲音。
“奶奶,是小棠姐姐的朋友,”男孩兒快步跑到自己家門前攙扶住老人,“你看......咦?人呢。”
上午的街道陽光明媚姣好,不時有來來往往的行人走過,可剛剛還站在門口和他交談的黑衣男人卻如一陣風般消失在了視野中,毫無蹤影。
棠海見到徑山的時候,她正坐在病床上小口小口地喝粥,接滿適溫開水的杯子和幾個打開的餐盒井然有序地依次擺在手邊,被子的每一角都掖得平平整整壓在身下,身上穿著的淺藍色條紋病號服也被清洗打理地乾乾淨淨,絲毫看不出是一個病入膏肓的患者。
除了那頭失去了的長發。
她戴了一頂滑稽可笑的黑色絨線帽,看起來和這滿目雪白的醫院毫不相搭。
聽到門口的聲音,徑山緩緩抬起頭來,那雙眼睛變得有些渾濁,不再似從前那樣明亮閃爍,可她還是在看清來人時眉眼彎彎地笑了起來,就和過去每一次看到放假回家的棠海時一樣。皺紋不知何時爬上了她的嘴角、眉梢,在皮膚上留下一道道清晰的印記,就也隨著笑容的拉扯不斷加深。
“小棠海。”
淚水不知何時模糊了雙眼,在棠海麵前豎起了一道阻隔視線的毛玻璃,世界倏而安靜,隻剩下那聲熟悉的泛著沙啞的呼喚,和隱隱約約朝她伸出的那隻手。
“對不起......”手中的提包掉落在地上,她聽到自己帶著哭腔的哽咽,“對不起。”
棠海是被徑山撿回來的孤兒,這在所有街坊鄰裡看來都是眾所周知的事情。一個開武館的獨身女人,和一個身世不詳的半大孩子,在外人眼中這並不是什麼如意的生活,甚至可以稱得上是艱辛。但棠海被保護得很好,沒有缺吃少穿,也沒有被風言風語影響。這個孩子成熟懂事的可怕,說話做事挑不出一點兒錯,從來不讓人操心。或許在彆人看來這是再省心不過的了,可隻有徑山知道,棠海的內心和外表是完全相反的兩個存在,至少在她遇到她的那一刻起,便是如此。隱藏在那副所謂美麗聰慧的軀殼之下的,是一個傷痕累累滿目瘡痍的靈魂,沒有情感,沒有溫度,隻是一具依著慣性機械重複設定行為的行屍走肉。
徑山最終還是抱起了這隻被摧殘折磨得破破爛爛後又當成垃圾隨意丟掉了的洋娃娃,數年的悉心照料,似乎才終於稍稍暖熱了那顆早已冰封的心臟。
可如今,撿回棠海給了她一個家的人,也要離開她了。
棠海又剪了短發。
坐在理發店的鏡子前,看著一束束提前用皮筋貼著頭皮紮好的頭發被剪刀哢嚓哢嚓剪下時,她第一次感覺自己好像沒有那麼在意那頭限製束縛了自己幾十年的頭發了。曾經習慣性地剪短發穿男裝是因為痛恨自己不是一個男孩,無法得到父母的喜愛。後來留長發是因為想要突出自己的女性特征,證明自己已經擺脫掉了原生家庭所導致的心理障礙。可頭發的長或短本就不應該被賦予什麼含義,她的性彆也不應該被那頭可有可無的頭發和隨心而穿的著裝風格所定義。
那塊曾經壓得她喘不過氣來的石頭,終究還是慢慢消失在了時間的長河裡。
等在ICU門口的時候,感覺死神就拖著長長的鐮刀在走廊裡走來走去。明明聽不見那利刃劃過地磚的聲音,偏偏就是覺得刺耳。視線兩側是被一塊塊挨著牆角鋪就的地席所劃分成獨立領域的公共空間,生活用品淩亂地堆放著,搭起了重症病人家屬的臨時住所,他們在吃飯時小聲地交談,偶爾接一壺熱水將就著公共衛生間裡的水龍頭衝把臉洗個頭發。
在這裡並不能見到重症監護室裡麵的光景,隔著兩道門,生活必需品和藥物也隻能通過專人出來遞送。每當有醫護人員經過走廊時,總是會被等待在門口的家屬們團團圍住詢問情況,然後在得知消息後露出或高興或悲傷的表情。夜深人靜的時候,不時會有低低的抽泣聲響起,偶爾在情緒逐漸崩潰後演變成嚎啕大哭。這裡的每一個人都在壓抑著內心沉重的心情日夜煎熬等待,即使知道生還的希望渺茫,可他們還是沒有走,至少靠在這裡,或許還能在親人閉眼前見上最後一麵。
這裡是離死亡最近的地方,每天都有人進來,每天都有人離開,而徑山也終究沒能戴上棠海為她專門訂製的那頂假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