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抬眼望著他的臉,刹那間那張臉在你眼中變為了月讀的模樣。你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嘴角卻緩緩上揚,露出一抹笑意來。
自高天之上落下去時,溫熱的液體在眼眶中轉了幾轉後,直直地墜下來,滴在海麵上。
那一滴淚,無足輕重得翻不起一絲漣漪;一如,你微不足道的戀慕。
睜開眼時已是午後,你看到高大的男子逆著光坐在自己身邊,斜飛入鬢的眉、挺拔的鼻梁,眼中端了漫天的繁星;分明還是俊美青年的模樣,卻像是曆遍了人世的風霜,而顯得冷峻滄桑。
“做噩夢了?”
你點點頭,勉強支起身體:“是那日刑神場上的事。”隻是與夢境不同的是,你那時候並不知曉真正要害你的人是月讀,還在邊哭邊掙紮著喊著他的名字,一聲聲,撕心裂肺又絕望至極。現在想來,當時的你竟是如此可笑。
荒知道你一直被那日的事所困擾著,即使時間流逝已過去了千年,你仍舊無法忘懷。
他向來不知該如何安慰人,隻輕輕握住你仍顫抖的肩膀,將你擁進懷中,手上撫著你的長發。
屋內熏了香,鏤花薰爐裡,沉水檀香嫋嫋盤旋,霧縷在朦朧燈影中回轉,勾勒出一個山遙水遠的夢幻之境。
那日被推開之後,你再沒有去月海找到他。或許是你害怕再麵對月讀,也或許是想讓自己儘快忘記這場失敗的告白。
你心中煩躁,剛要去踢神殿前的台階,抬頭卻見荒跌跌撞撞地向你跑來,你一慌神,差點沒站穩跌下來。
他許是為了找你跑了很久,呼吸聲很是急促。他拉過你的手:“不要去刑神場!”
你不明白:“為什麼?”審判邪神的罪責,需要到場一半的神使神明,而這其中,也包括你。
“聽我的,不要去!”往日沉穩內斂的少年此刻卻紅了雙眼,握著你的手如此緊,讓你怎也掙脫不開。
“你是不是又看到了什麼?”
“……”
你眨了眨眼,瞬間換上了俏皮的表情,踮起腳來安慰似地拍拍荒的腦袋,口中輕聲說著:“可我知曉,命運是無法更改的。況且,那日還有眾多神明在場,還有天照大人須佐大人,如果真有什麼意外,我就呼喚你和月讀來救我好不好?”
“老師……”他最後還是鬆開了你的手,那一瞬,你看見了他眼中的漫天星辰,瞬間寂滅。
同身為神明的你,命運自不會被輕易窺探,荒也隻是隱隱約約地看到了些。可是他看到的,那條在你麵前的路,那麼黑,那麼寒,那麼絕望……
而當年一步踏入月海抓住月讀手的你,一定未曾想過,在你們故事的最後,竟會是這樣的收場。那未敢說出口的愛戀,還沒開始就已經結束。
當一切命運隨著飛揚起的塵埃落定後,你因為承受不了那痛徹心扉的絕望而逼迫自己沉睡不醒。
直到千年後,荒才找到你封印了自己的地方,將你喚醒。
再與記憶的少年見麵時,他卻長成了另一種模樣,而你卻因在人間睡了千年,仍是當初少女的模樣,絲毫未變。
你淚流滿麵,淚水滾落在他的手背上,他將你臉上的淚拭去,恍惚又憶起了少時在高天原,那個總是喜歡逗他看他害羞看他笑的你。
那時你偷拿了月讀的梅子塞給他吃,他被酸得說不出話來你卻沒心沒肺地躲在一邊笑;他覺得你很吵鬨,想著故意不理你,也許你就會走;卻沒想你竟然在他旁邊唱起了歌,伸出小手去捏他的臉。那一瞬,初登人世的少年心間觸動,仿佛有了什麼想要堅守的東西。
你趁荒愣神時,抓住了他的手:“你不會再扔下我吧?”
你知道是自己太懦弱,可被最愛的人拋棄,從高天之上墜落下的滋味足以讓你肝腸寸斷;所以當再見到故人時,你隻想抱緊他,再也不將手鬆開。
“你會愛我吧?”你覺得自己像是個得不到愛的瘋子一樣,逼迫著他來愛你。
荒歎口氣握住你的肩膀將你拉開:“你現在還不太清醒,等以後再說好嗎?”
他向來是最了解你的,自然也知道你心裡一直愛著,一直念念不忘的人是誰。
而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還有更重要的約定要去履行。也許是自己已經熬過人世間千百年的光陰,看過了太多而變得無悲無喜無嗔無怒,他並沒有什麼期待或是想要的;隻是還同少年時一樣,在你身邊保護你,為你斬斷命運中亂生的枝節。
後來你跟在荒的身邊,才發現,他才是背負更多的人。清醒著痛苦著,獨自一人走過這千年的時間,成長為了讓你都不曾想象的模樣。
你從彆處聽到了他曾被虐待被沉海的故事,紅著眼睛緊抓住荒的手;“若我再堅強一點沒有選擇沉睡,若我那時在你的身邊…”你甚至都不敢想象,那樣溫柔的少年,是怎樣流著淚,帶著一身的血痕,被身後他所愛著所信任的人類謾罵著,一步步走入那冷入骨髓的深海之中。
“那些故事早已過去多年。”可是那隱在清冷月色下的眸底,也會在為那些悲傷的過往而歎息吧。
夜色如水,月光從窗欞斜斜地漏了一縷,落在你們二人的肩上,默默撫著你們身上的傷口。
他雖然變得冷漠,變得不苟言笑,不再是你記憶中那個溫柔的少年,卻仍然是勇敢堅毅的;即使他曾被人們逼迫著走入冰冷的深海,還是選擇為眾生指引方向,在一片黑暗中點亮璀璨星火。
二
那日,月讀被星之子簇擁著前來。一眼就看到了荒還有躲在他身後的你,他頓時露出了笑容,輕輕揚眉:“荒,好久不見。”
然後望向你,笑容更加溫柔,他伸出雙手,還似是千年前,要接住向他撲來的你。
而這次,你卻再無可能走到他身邊,握住他的手;你緊咬著下唇,雙眼定定地望著月讀。
月讀依舊在笑著,收起了想要擁抱你的雙手:“怎麼,連我最愛的你也站在叛神行列中了?”
“背叛高天原的分明是你,是你將我扔下高天原,將罪責扣在了須佐之男的身上。而你口中的那些愛意,全是假的……”
荒拉住你的手讓你不要再說下去,自己卻麵向月讀:“當年的叛神究竟是誰,你我心中自有定數。”
月讀的眼神黯淡幾分,視線一直追尋著你的身影,直到荒和須佐之男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嗬。”他輕笑一聲。
在與他們商談一番命眾神軍駐紮於京城外後,他的目光又再次落到你的身上。
也許是你跟在他身邊太久的原因,即使時隔千年未見,即使他向來很會掩飾自己的真情實感,但你確實從他的眼中,看到了沉重的哀傷與厭恨,那厭恨的不是你,不是你們,而是他自己。
“曾經不過是幾月不見就淚流滿麵的你,如今過了千年,你倒也一點都不想我。”
你木著臉,愣愣的,半晌一言不發。
直到很久以後,一縷自月讀指尖生出的神力遠遠傳來,艱難地穿透夜風,來到你的身邊,輕輕撫摸著你的臉頰,依稀恍如舊。
你突然輕聲一笑,慘淡荒涼至極。月色下,月讀衣領間的銀色裝飾物有著水一般的流光,晶瑩一閃,像誰沒流出的眼淚。
你想要對他說些什麼,可等到再抬眼時,麵前卻再無月讀的身影。
“還好嗎?”荒拉住你的手,皺著眉看向你。
“啊?”你隨手往臉上一抹,一片冰涼濕潤;仿佛是忍了太久太久的淚水,在此刻聚集在一處,奪眶而出。
“我想知道,他為什麼要這樣對我…那些不肯說不可說的未來,到底是什麼…”
你身子顫抖,抱住頭,終是徹底崩潰,淚流滿麵。
荒頓了頓,耐心地邊拍著你的後背邊為你擦去臉上的淚水。
你血紅著淚眼抬起頭來,染了極力抑製的悲慟,淚水滑落臉頰,滾燙地砸在地麵上:“他到底是誰呢?”
不知過了多久,荒聲音略帶嘶啞,又透著濃濃的宿命感。
“他是月海的主人,是我的老師,也是你到如今依舊愛著,無法忘記的人。”
三
這後來,你一直在戰場後方中做著援助的工作,也許是你的神力不適合戰鬥也不適合出謀劃策,也或許是你怕再見到他。
可當無數流星劃過夜幕向平安京墜落時,你還是選擇前往了那邊。
你知道那是你的宿命,被束縛被操控,半點都掙紮不得。一如那次義無反顧地回頭吻住月讀,一如執意要前往刑神場墜下萬劫不複的深淵。
遙遠地,你看到了月讀女神,那個模樣你隻能偶爾在月海中看見,那時她自月下踏著海浪而來,將半夢半醒的你摟入懷中。
你的心猛地疼了一下。
而比這更疼的,是突然閃現在荒背後的月讀。
看到他擲出彎刀的那一瞬,你的心仿佛遭遇雷擊,說不清是看到荒遇到危險時而做出的本能反應還是出於對月讀的怨憤,你腰間的脅差幾乎在月讀丟出彎刀的同時出鞘。
可是你們都不曾想到,月讀曾賜予荒的月鏡在這時飛出,擋住了向他襲來的致命一擊。而你已出鞘的劍刃卻無法回頭,隨著鏡麵的破碎,你的刀也刺入月讀那本該存有神格卻空空如也的胸腔。
你茫然得不知所措,握著脅差的雙手抖得不像話。
“我一直知道,會有這樣一天…”月讀的眼眸沉靜,瞳孔的焦距卻一點點散開。
但他還是沒想到,沒想到,那自你手中刺出的刀會那樣地疼。
他抓住你的肩膀,帶著你一同墜入海中。
唇被不留餘力地覆住,隨即而來的是疼痛,一股血腥味傳遍齒間,分不清是他的,還是你的。
你想要推開他卻被抱得更緊:“到底為什麼…自你口中所說出的話,真的都是謊言嗎?”
他翕動著嘴唇慢慢笑起來:“謊言,嗎?”
月讀托起你的臉,輕輕撫摸過你的眼睫,輕柔如羽毛掠過:“我一直信著你說會永遠陪著我。不過如今看來,你也騙了我呢。真是個壞孩子。”
“分明是你騙我。”你想笑,卻又想要落淚。被他環抱在懷中,熟悉的感覺讓你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時候。你看到他的笑容,如泉水一般清透,又如月色一樣冰冷。
“確實,是我呢。”因為那個會愛上你的預言,他將你引入自己的月海,亂了你一生的命運;而那注定的天命,以及他此生的宿命,當真是不可違逆的。
他歎了一聲,身體自指尖起逐漸化為了月海的海水,他用儘最後一絲神力將你推開,在看到荒與須佐之男將你接住後,終於鬆下一口氣,再度倒入海麵中,緩慢閉上了雙眼,等待著自己生命的終點。
數千年前的月海,在預言到自己會愛上你的那一瞬,無光的瞳仁裡迸發出了溢彩流光,平緩的呼吸頓時變得急促,似是怦然心動,有了連他都不懂的情感;忍不住伸手去觸碰那來自於未來的幻象,臉上的欣喜再也難以掩蓋。或許是自己的降生太孤單太寂寞,才會讓他如此想抓住一個人。
於是,他走到你麵前,向你伸出了手,將你帶入月海之中,帶到了他的身邊。
直到那一日星象微動,他去見了惡神之首八岐大蛇,知曉了自己身為謊言惡神的真相,也看到了自己的未來。那該是多麼痛苦的未來,讓他再不敢回憶你對自己揚起的笑臉。
他知道,已經無法留你在身邊了。若真實之月與虛假之月是一死一生的話,而你注定是站在真實那一邊與自己對立的,你的結局要麼是他殺了你要麼就是你殺了他。
他狠著心將你扔下高天原,想著那是你向往喜愛的人間,就算以後麵臨的是苦難,也至少能讓你遠離與他自己互相殺害的絕望命運。
可當荒也因為與須佐之男的約定而躲避自己來到人世時,他為了阻止你們的見麵終於還是又對荒起了殺心。
他不是正義善良的神明,不然又怎會一次一次地想要殺了荒,將你推入無邊無際的噩夢中;可他也不是純粹的惡神,不然又怎會在決定殺死身為終將替代自己的真實之月時,一遍又一遍地放手。
於謊言之中誕生的他,因為看到你的未來自己的未來,所以他想要改變,卻無法改變,隻能一步錯,步步錯,直到再也無法回頭。
你說得很對,這是他的宿命,與天命不同,這宿命捆綁束縛著他,是他永遠也無法掙脫的枷鎖桎梏;而他在最後的唯一的一次對這宿命的怒吼與掙紮——那把向荒丟出的彎刀,同時也葬送了自己的一生。
他是誰呢?是高天原的預言之神,是天照分離出去的其中一個惡神,還是那個曾懷抱著你教導群星的月讀?
即將消逝的那一刻,他看到了自己那片早已荒蕪月海上忽然亮起的漫天繁星。
“也或許我隻是無法原諒,在數千年前的高天原,在那個沒有月影也沒有繁星的夜空下,在那冰冷的海中,孤獨地降生的自己。”
荒輕輕攏住月鏡的碎片,像是攏住一個遙遠卻無比真實的夢:“謊言之神啊,可你卻不曾向她向我吐露謊言,你的信物守護了我,你的光輝將與我同在。”
這悠悠千年的時間,太過漫長孤寂,也許隻有親身體會過這樣的孤寂,他才能懂得老師的不甘與憤怒吧。
在某個有月光有繁星的夜晚,當那光芒打在他臉上的時候,荒也會想起那片月海,想念過與你們一起在那裡度過的一段美好歲月。
可是都回不去了,千年前的高天原,那個溫柔細心教導自己的月讀,那個天真的對他滿心愛意的你,以及少年的自己,都一並被月讀親手扼殺。
到頭來恍然如一夢,月讀該為他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
可荒也知道,身為謊言惡神的他不過隻是個被謊言欺騙,一生希望擺脫孤獨渴望溫情的人。
他們還是讓老師失望了,那句永遠陪伴在他身邊的話語到最後也變為了謊言。
叁
臨近新年的這幾日,你做了一個夢,夢裡是同千年前彆無二致的月海,荒還是少年的模樣,會對你溫柔地笑,耐心地為星之子們解答難以預測計算的題目。
而月讀,卻與你記憶中的樣子有了些許的差彆,他的長發不知為何被裁短,隻留了一縷搭在肩上。
“哦呀,你也來了呢。”
你努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靜:“為什麼要出現在我的夢中?”
回答你的是一個擁抱,可你卻再感受不到曾經的溫暖。通過他抬起的手臂,你看到了藏於黑色衣衫之下的身體,那是透明且冰冷的,似月海海水般。
他把你攬在懷裡,久久:“隻是想來看看你。”
“我們一起住在平安京中,現在很好。”你把他推開,後退幾步。
“你們?”雖然早就想到卻還是愣住,“你是知道該怎樣傷我心的。”
他世界裡最明亮的兩顆星星啊,可到最後,也不曾有一顆是屬於他的。可是曾經那個最愛著自己的你,確確實實是他親手抹殺的,你會恨他,也是他應得的後果。
“我這一生,隻愛過一個人,亦隻恨過一個人,隻是到了現在,我已經分不清對他究竟是愛還是恨。”從前,你有一句喜歡和愛慕埋在心底多年,不敢教人窺見。可你怎也想不到,這個遲到了千年的表白,竟是以這種形式出現。
你張張嘴,似乎還想再說些什麼。他卻低下臉,薄唇落在你的嘴角。
他想用力抱住你,抱住自己愛了那麼久又傷害了那麼久的你,又怕弄疼了你,隻能小心翼翼地、輕輕地把你攬在懷裡。月讀柔聲說:“我知道了。這下看來該是我那個小徒弟要傷心了。”
“傷心的還是你,我會一直在荒的身邊,你什麼都沒有。”你死死扣住月讀的後背,似快要將他這副由謊言凝聚而成的身體捏碎。
“好好,我什麼…都沒有。”
他自己都說不清,那時候為什麼突然就看到了你與自己的命運,為何就因為那個會愛上你的預言,讓他惦記了如此之久。此後多少次將自己浸泡於冷水之中,闔眼間看到的便是當初自己誕生的月海,那個朝他走來的你與頭頂的萬裡星光。
那是他的世界裡,永生不滅的星光。
“你該醒來了,我還有件事要去做。若有可能,我還想在真實之中,再見你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