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掀開帳子,他才發現是兩個侍女不動聲色地拄著刀立在床邊,就好像喪禮時紮的小人,蒼白而死氣沉沉~
這把劉備嚇得不輕,直到身邊的美嬌娘醒來,看到他這副模樣,掩嘴偷樂,讓兩位婢女退下,她不知在陰陽怪氣什麼:劉玄德這樣的當世英雄,從刀光劍影中殺出一條生路,不想竟會害怕自己最熟悉的刀麼?
劉備注視著自己這位年少輕狂的夫人,久久地緊盯著,不知心裡是何等滋味。這件事後來傳到了他的寵臣法正耳中,貼心小秘直接提議讓他倆分房睡。誰也保不準這位夫人會不會在深夜生出異心,到時候劉玄德忍辱負重攢下來的半生基業可就葬送掉啦!
“主公之在公安也,北畏曹公之強,東憚孫權之逼,近則懼孫夫人生變於肘腋之下,當斯之時,進退狼跋。”
孫仁沒有聽到這句話,否則她一定好好嘉獎法正——他把她擺到了一個極高的位置上,和她的兄長、曹賊一個檔次!多了不起!
變生肘腋一詞因為她誕生啦!
劉備聽取了法正的建議。於是,孫仁嫁過來還沒半年,就開始了獨守空閨的日子。
外頭人是怎麼說她的,她一清二楚,荊州人民喊她叫夜叉,因她是江東水地來的,又因她帶來的吳兵懼怕、討厭她。孫仁心想,這樣算怎麼一回事呢?在吳地,她是人人愛戴的梟姬,誰家的小夥子不盼望著見她一麵,哪家的姑娘不想被她的芳澤眷顧?
她轉念一想,忽然覺得這在情理之中——她從沒有對荊州的百姓產生過一絲的憐憫之心。這裡不是她長大的地方,他們聽不懂她說的話。她與這片土地上的人,永遠橫亙一條河,那道河無法跨越。
人與人之間總是難以互相愛著。
但這些人可以發自內心的愛著、信賴著劉備,就會因愛生恨,自己於劉備來說就是個威脅,他們又怎麼會喜歡她呢。
既然如此,那麼還不如遠離了這片地。
她都沒向劉備申請(劉備不會和她計較這個),自顧自地征了塊空地,讓吳國的工匠士兵過去,要他們建一座孫仁城。她就和自己的婢女在孫仁城裡住著,一年裡和劉備碰不上幾麵。孫仁心裡清楚,孫劉聯盟搖搖欲墜的關係下,這段婚姻亦陷入了危機之中,或許說這一開始就是一場沒有遮掩的戲。
私下的情況他們都心知肚明,表麵上的功夫還是會做。劉備有個前妻生的兒子,每逢過節,劉備都會遵照最基本的禮儀,讓人帶著小孩來給她看看,行母子之禮。那個兒子在她來時牙牙學語,會講一點話,但不多,腦袋不靈光,可能是在戰亂裡餓壞了腦子。
她經常是準備騎馬出門時,看到奶娘帶著他來見自己,那小孩怯生生看著自己,小心翼翼問候:
“母,母親……”
“誰教你喊我母親的?”孫仁可不喜歡被這麼叫,她一揚鞭,拍在馬脖子上,製住了躁動的馬,“你有自己的母親,不該忘了她。”
孫仁說完就有點後悔了。她與劉備再不和,那也是他們之間的事,和這個孩子又有什麼關係呢,又換了副和藹的麵孔:“叫我夫人吧。”
從那以後,這個叫劉禪的孩子會經常要求奶娘帶著他來孫仁的住所玩。大概是思索到自己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都不會再擁有子嗣,孫仁逐漸接納了他,把他當成了自己人之一,關係越來越親密,劉禪叫她母親,她都默許,不再反駁了。
劉備對劉禪與她的親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有刻意地阻攔她與劉禪的越發親密,或許是存在他胸中還有一絲父愛——
雖然對於這些陰謀家來說,這是遙不可及的詞。
七百公裡的地,她與家人極少通信,每次通信不能寫多,寫多了恐劉備生疑。母親每個月都會寄許多江南之物給她,盼望著她能回來一趟,她在信裡寬慰母親:女兒在荊州做著大事,並不能回去,望母親身體安康。
實際上算什麼大事呢,她隻是在這裡消磨時光,和劉備互相折磨。等他白鬢蒼蒼,等自己年輕不再,凋零枯萎。
好像日複一日地,心氣也被逐漸消磨。來的第一年、第二年,她總能想出折騰劉備的辦法,可越來越多的冷眼,被排擠的孤獨使她難以承受,那種劍拔弩張、針鋒相對的火藥味越來越濃。她嗅到了一絲危險的味道,孫劉聯盟恐不多久就即將破裂,不知她這個“間諜”會被以什麼樣的辦法磋磨。如今坐在小院中聽阿鬥喚她一聲母親,就成了她一天中少有的愜意時光。
第二年年末,傳來消息,周瑜病逝。
是諸葛亮派人來告訴她的,聽說他還親自去江東吊唁了公瑾。
孫仁聽到這個消息,沒有感到非常悲傷,大約是因為他已離她太遠、太久。她努力回想著周瑜的臉,卻發現已經有四年沒有見到他了,那張臉在她的記憶中已開始變得模糊,隨著他沒有實現的宏偉抱負一同消逝在了江岸的潮起潮落中。她想,此時二哥一定哭得昏天黑地,而劉備這裡,可能會為敵手惺惺相惜,但更多是慶幸一個難纏勁敵走得如此之快。
周瑜病逝加速了孫劉聯盟的破裂。很快,劉備入主西川,孫仁城在外,可以望見公/安城內燈火通明,留在那裡的劉備軍徹夜的慶祝著這個登天的好消息。某天夜裡,二哥給她寄來一封信,說不多久將迎她回江東,最後還留了一句:勿忘初心。
初心是什麼呢?她一直和二哥玩得好,知道他的主意,他一定是要她帶上阿鬥去東吳。
她把信燒毀,借著燭光看見阿鬥睡在她的床榻上,稚嫩的小臉上沒有任何不安。忽然間,她覺得這個孩子是很好擺弄的,他的父親是如此強盛,可他從來都不是一個聰明的孩子,生在這樣的一個位置,是多麼可悲,這場悲劇又將波及到哪些人身上呢?但成長是有無限可能的。不把他帶走,他尚有一絲希望,將他帶走,他不就徹底成了一個傀儡了嗎?
很快,孫仁收起了自己的同情心。她當初為的是什麼?何況自己並不是他的親生母親,必須狠下這個心。
趁著夜色,趁著劉備軍因酒宴而縱生的懈怠,她和孫仁城內的侍人收拾好行李,奔向那條回到江東的船。一旦踏上回去的路,她就完成了她的使命,即將成為一個影響這個時代的女人。
“母親,我們去哪兒呀?”困倦的小阿鬥趴在她的肩頭,迷迷糊糊地問她。
“我們回家。”孫仁頓了下,隨後回答道。她的心不免痛了下,那裡是她的家,不是阿鬥的家。
天剛亮起來,所有仆人都登上了船,孫仁催促著船夫快些開船,作為江邊長大的人,她知道隻要船沒入水中,就不是那麼容易追上的了。
“夫人留步!!”身後傳來一道渾厚的聲音,孫仁聽出來那是趙雲的聲音,更加急促地催起來,甚至急得用腳踢打船夫。
最終,趙雲和張飛還是登上了二哥派來的這條船,麵對孫仁怨毒的目光,他們絲毫不懼——一個沒有立場、耍小手段的小女子在他們麵前根本不足為懼。他們強行奪走,不,應該說是拿回了原本就屬於他們的東西,趙雲當初在生死關頭護著他從亂軍中衝出,如今又從關鍵危機中將他奪回。
或許這就是他們之間的緣分,是孫仁無法破壞的。
“夫人,您記得我說過什麼。”趙雲奪回阿鬥後留了一句話給她,“吳有吳法,蜀有蜀規。”
孫仁看著那兩道背影離去,看著阿鬥沉睡在他懷裡,終是流下了淚——滿是失敗的苦澀,終究是白白費了三年時光。
無論是從荊變成了蜀,他們始終是兩撥人。
風在湧動,浪在交迭。孫仁回到這片熟悉又陌生的土地後,竟不知自己還算不算得東吳人了。吳國太是頭一個來看她的,問她要不要去以前的居所,她拒絕了。二哥聽聞她失敗後,沒有怪罪,而是賜了大量的奇珍異寶寬慰她。那些她沒有收,有的轉贈給了小喬夫人,有的給了嫂嫂大喬和徐氏兩位夫人,她們比她更需要這些,剩下的全退回給了二哥。後來二哥又派人來詢問她要不要替她另擇佳婿,隻要她開口,他就能替她尋到乘龍快婿。
她讓人給二哥回了一句話:您老讓我歇息歇息吧。
此後,二哥再沒有提過這件事。
大約是回來後的半年,孫仁終於想起了一件耽擱許久的事:她去尋了周瑜的墓地,給他上了一炷香,又澆了一壺酒在土間。
很早以前孫仁就知道,自己與劉備結親的策略是周瑜提出的,她不想責怪他。她總覺得自己隻剩了這一個知己,知道自己求的是什麼,她要做不被時代所湮沒的女子,周瑜是在給她這個機會,不知道自己是算成功還是失敗,總之現在是以一個失敗者的姿態出現了。
不過,她總歸去嘗試了,又有何可遺憾的呢?
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