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麵還是沒有說話。
“雖然和約定的時間有些偏差,不過我還是提前弄到了清理師資格證,也算滿足你們要求。”
對麵用了變聲器,機械質感濃厚:“帶過來,先驗貨。”
秦予義握緊手中的東西,光一下子被他按在掌心,之前被夢核照亮的瞳孔一下子暗了。
“不是交易,這是我的投名狀。”
“我不做一次性買賣。”
那邊沉默了一瞬。
良久,似乎是考慮完畢,對麵囑咐道:
“避人耳目,準備好不在場證明。”
秦予義聽見對方這麼說,仰頭輕閉了一下眼睛。
“我清楚。”
7:00,這個時候從上城區坐直達電梯下來的隻有秦予義一個,他買的站票,從入站到出站,全程需要耗時三十七分鐘。
在電梯運行前,還能連到網的時候,秦予義秉持著優良員工的基本素養,給他的老板發了一條短信。
【我回下城了,今天請假一天。】
信息發出去後,網絡狀態不佳,旁邊加載符號一直在轉圈。秦予義索性退出和商覺的聊天界麵,關掉電子眼鏡,視線越過虛擬屏幕,看電梯玻璃中倒映出來的自己。
直達電梯玻璃布滿厚重的汙垢,這種上下城的交通工具不會顧忌乘客的心情,比起全封閉的電梯內部,在四周加裝視野開闊的雙層玻璃窗和定時切換顏色光帶已經算提升乘坐體驗了。曾有乘客建議將普通玻璃改造成播放廣告或者風景的電子屏,卻被下城區消費能力不足,節製下城區人的娛樂需求為由,駁回了建議。
下城人對此束手無策,畢竟直達電梯的歸屬以及管控權都在上城區,下城區沒有任何話語權利。
秦予義的身體後知後覺湧上疲憊,漸漸地,他身體前傾,額頭抵上看不見任何風景的觀景玻璃。
電梯廂頂的呼吸燈切換著紅黃藍綠各種顏色,光線彈反在四麵黑沉沉的玻璃上,將整個廉價的廂內浸染出光怪陸離的氛圍。
他在這種令人恍惚的環境中,看見自己戴著黑框眼鏡,銳利的眼睛被遮擋住,看上去斯文不少,就像一個普通的大學生。
但這僅僅隻是表象。
秦予義一把摘掉眼鏡,隨意將它揣進口袋,隨後又捏出左眼的通感設備,收納妥當。
手指轉而撫上左臂的傷口,殘存的殖金像是會流動一樣,在他傷口表麵微弱地起伏著。
經曆之前的事,他不是沒有懷疑過自己的身份。
一切的線索都指向同一個事件,就是十年前的機甲駕駛員克隆體銷毀案。
秦予義回想剛才對夢核的新發現。
原來夢核不僅儲存能量,還儲存著與夢主個人有關的信息。
他剛才看到的就是路加的記憶片段。
和馬人古牛的小說有很大出入,路加不是愛上自己的納西索斯,他也沒那麼感傷文藝。
真實的路加就是一個胡子拉碴,伏特加不離手,放假的時候會去酒吧調戲豐乳大波浪的低俗混蛋。
馬人古牛改變了路加的性格、性向,但改變不了那段駕駛員克隆體的曆史真相,這段珍貴的資料如實地被保留了下來。
甚至因為它的商業屬性,種夢公司放任這些寫著半真半假內容的暢銷書流出。
反正大眾的關注點從來也隻是那些吸引眼球的內容,馬人古牛寫那些被掩蓋的事情,並不會影響種夢公司在人們心中的名譽。
說白了就是,對絕大多數人而言,他們不是曆史考據家,不會錙銖必較去追求曆史的真相。
可這些內容在秦予義眼中,反倒變成了至關重要的線索。
甚至連這個名為“克隆者之夢”的夢閾本身,也成了線索。
尤其是——忒修斯病毒。
初看忒修斯病毒,還以為隻是夢閾中的一種變異機製,可隨著對夢主的了解,忒修斯病毒還原成“忒修斯之船”的問題,渴望換新和複生,這些夢主無意識的心理動因就顯露了出來。
這是一種對舊有的,過去的,消失的東西,無可奈何的留戀與繼承。
駕駛員與克隆體是一種繼承關係,但是克隆體能否完全等同於前者,沒有一個準確的定論。
何況夢閾之外,種夢公司用“技術手段”複原的那些受難者……不也是一種忒修斯之船的倫理困境嗎?
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秉持著這種發展的觀點的人,他們會認同轉移意識,更換外殼的人是原主的繼承。
基於這種觀點,所以種夢公司才為夢閾的受害者們提供這種“修補”方式,表示他們還活著。
但顯然,商覺並不是這樣想。
他分明記得商覺最後給出的答案是“不是”。
轉移意識的人,不是原先的人。
商覺的態度卻與他背後的種夢公司明麵上所支持的做法完全相反。
甚至追溯回十年前的克隆體銷毀事件,最後簽字的也是商覺。
這一切到底有什麼聯係?帶走秦子鸚的那個“行刑者”到底是誰?
甚至是……
秦予義想起當時他告訴商覺妹妹失蹤時,對方那個微妙的反應。
現在他都開始懷疑,這份通感的工作,到底是被自己偶然選擇,還是有誰在其中引導,故意為之?
想到這裡,秦予義倏地睜開眼,對上玻璃中自己的眼神,似是在透過自己的眼睛看另外一個人,片刻後,他輕微啟唇:
“你的秘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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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霜帶著翟寶和王浩昌回到西B核心區的大平層,請家庭醫生檢查完畢,確認他們身體沒事,安頓好兩人後,她快速清理了一下,回到書房,用乾毛淨擦發絲中餘下的水汽。
桌上放著的工作專用手機響個沒完。
她開了免提,轉身去門邊的小型吧台為自己倒了半杯紅酒。
“霜姐,這批遇難者都是學生,家長特彆難纏,他們怎麼都不接受這個事情。我們反複強調他們的孩子沒有死,隻是換了具身體,但還是有好多家長反對……太難溝通了。”電話那頭一個年輕的聲音無措地詢問她意見。
“咱都上最高質量的義體了,外貌還原程度百分之九十八,甚至還出了幾個樣板給他們看,他們還是不滿意,咋辦啊。”
“可以理解。”翟霜抿上杯邊,紅潤的液體擠入她的唇縫,她向來偏好單寧更強的紅酒,感受著舌麵滯澀的抓力,翟霜將杯子從唇邊移開,飽滿的嘴唇上下一碰,不算年輕的眼睛微微眯起,眼尾上揚。
“但是與我們無關。”
“讓種夢跟他們對接,我們隻負責出義體,沒必要頂在前麵浪費口舌。”翟霜乾脆利落地下了診斷,“做好我們自己分內工作就可以,保證義體質量,還原模擬真實人體,增強生物器官適配程度……這些還要我教你嗎?”
盛著漿果紅液體的玻璃杯,倒映出翟霜不怒自威的臉。
“是……”下屬吸了吸鼻子,“但是還有一個小事……我們實在拿不定主意……霜姐你看……”
“說吧。”
“呃是這樣的,有一個男生的媽媽主動聯係我們。她倒不是為了義體的事來,她就是提了一個小要求。”
“她讓我們轉移她兒子意識數據的時候,把關於一個女孩兒的記憶,順便消除了。”
“好像是他兒子對那女孩兒太癡迷了,耽誤前途,要趁機兩斷。”
下屬猶豫道:“雖然我們為了保護受難者的思維,會給他們加裝合理化保護程序,讓他們忘記自己在夢閾已死的事實,但額外消除彆的記憶,會不會涉嫌過多乾涉啊。”
翟霜靠著吧台,隨手把杯子放在大理石台麵上,玻璃杯底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音,她聽完下屬的話,沒有開口。
“呃……霜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