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瀾就屬於那交情好的,可以免費蹭牛大家的車,概因兩年前的一樁舊事。
這幾年年頭不好,地裡收成不理想,家家戶戶都是勒緊褲腰帶過日子。
但牛大家不一樣,他家還有牛車拉人拉貨的額外進項,所以日子算是過得不錯的。
他家也知道這樣招人眼紅,所以對家裡的兩頭耕牛照看得格外仔細。
千日防賊難,牛大家依舊著了道,可他們自己卻沒有發現,還是年僅八歲的雲瀾提了一句“牛叔家的牛牛好像沒有精神,是不是不舒服啊。”
牛大那時候隻當是童言稚語沒有上心,還是雲瀾堅持不懈地拉著牛大讓給牛牛看病才發現還真有人給牛下了藥。
索性發現得及時,給救了回來,不然牛大家不僅是失了牛日子難過那麼簡單。
大曆有禁殺令,牛是重要的農耕工具,禁止私自宰殺耕牛,毒殺也是一樣的道理,輕則杖罰繳銀,重則償命!
牛大家感念雲瀾的救命恩情,所以隻要是雲家的人需要用牛車是從不推拒的。
雲家也不會因這事就處處占人家便宜,像坐個牛車這種便利小事不會拒絕,免得讓人覺得他們家想要捏人家一個大恩情,好安牛大家的心。
雲瀾動作麻利地上了牛車,熟練地從大哥背的籮筐裡掏出一個軟墊,這裡的牛車可沒有減震裝置,山路不好走,坐在車上屁股都能顛簸成八瓣。
其他人都見怪不怪,以前還有人暗戳戳地說酸話,不過雲瀾從不在意,那些人覺得沒勁也就不說了。
方文林走在牛車後邊,混在一群漢子裡,並不起眼,悶著頭趕路,隻有要轉彎或是上下坡的時候會抬眼看下路,隻這一瞬能觸及車上人的衣擺。
每每到此,他的心就會跳動得格外快,好似山裡的野兔,讓他總是擔心這顆心會和兔子一樣跑出來。
那般善良心腸的仙子哥兒是該精心嗬護寵愛的,他從不覺得雲瀾坐牛車有什麼不對。
而且雲瀾嘴甜,每次有他在,這一路上就會多許多歡聲笑語,讓人不覺疲累就到了鎮子。
看著雲瀾和雲煥離開的背影,有人便不有感歎。
“哎呀,這瀾哥兒是真討人喜歡,怪不得他們家都叫他福星,我都想生個甜心的小哥兒了。”
方文林沒背筐也沒扛柴,他今天來鎮上扛大包,崔二娘連早飯都沒給他吃,因為今兒這活計中午包一頓飯,她覺得少吃一頓又餓不死。
站在原地舔舔乾裂的嘴唇,吞了兩口唾沫讓嗓子舒服點,腿腳的力氣恢複了才抬步往鎮子裡去,而眼角餘光中那抹靛藍已經消失在街道拐角。
雲瀾被稱作福星這事兒他也聽說過,據說是雲家那時窮的揭不開鍋,兩年沒見過葷腥,而在雲瀾出生那天卻有兩隻野兔撞在山上的桃樹上死了,剛巧讓雲家阿爹給撿著了。
兩隻兔子又肥又大,足足賣了一百文,那一樹的桃子也賣了三十文,所以那年雲家難得過了個好年。
雲家院子裡那棵桃樹也是四歲的雲瀾讓雲家阿爹給移植過來的,正是當初撿到兔子的那棵桃樹的分株。
那時大家都不看好這事兒,要是移植果樹那般容易,村裡家家戶戶院子裡都得有幾棵,他們早就試過了,除了隔壁村那棵六月李,就沒有誰家移植成功過。
可雲家居然成功了,當年就結了果,雖然不多,卻是真的養活了,後來更是一年比一年長得好,每年八九月的時候隔著老遠都能聞到桃子的香甜味兒。
再後來六歲的雲瀾跟著阿爹大哥去田裡玩的時候,蹲在田埂上指著秧苗對他阿爹和大哥說苗苗太擠了不舒服,讓每株都隔一定的距離種整齊。
他家阿爹和大哥也寵他,其中一畝水田就按照雲瀾說的那樣種,在一塊塊密密麻麻亂七八糟的水田裡格外紮眼。
那時候人人都說雲家的男人沒主見沒見識,竟連個奶娃娃的話都聽,那秧苗又不是每株都能活都能長好,不多插點到時候顆粒無收可怎麼辦,今年怕是難過咯。
誰曾想就是這麼一塊田的產出就抵得上他們一塊半的田。
再後來就是救了牛大家的事情。
眼看著雲家的日子一天比一天紅火,青磚瓦房蓋起來了,黃泥土的院牆圍起來了,誰也不酸雲家將雲瀾當個寶貝養著了,還偷偷學雲家種田的法子。
在大曆哥兒的地位是最低賤的,哪家生了哥兒都覺得是倒了八輩子黴,力氣比不上小子,生養又比不得女娘,真真是人嫌狗棄。
也是因為雲家出了個瀾哥兒,村子裡的哥兒日子才比以前好過點。
瀾哥兒的哥兒痣長在左眼眼尾,鮮豔紅亮的一顆,定是好生養的,據說有好幾家家境不錯的人家都屬意瀾哥兒,就等著瀾哥兒到年紀了上門提親。
思及此方文林頓覺心中苦澀,他自知自己配不上那般神仙人物,卻無法控製自己想要靠近的腳步,就這樣吧,默默地當個鄰村同路人,默默地護著,待人真的出嫁了便徹底死了心。
這樣的日子一過就是三年。
……
林子和他後娘後爹鬨分家了。
每個村子都有那麼一個地方,一棵不知活了多少年的老樹底下是一片平整開闊的小平地,大多數時候都被那些阿奶嬸子夫郎占領,堪稱八卦集散地。
而這幾日村裡頭這地方都是談論方家的小子和馬家兩口子鬨分家這事兒的。
說什麼的都有。
有人覺得方文林命苦,給他後娘後爹磋磨這幾年也算是還了養育之恩,該分。
有人則覺得方文林一個沒爹娘的窮小子他後娘後爹不嫌他一直養他這麼多年他卻不知感恩,是個不孝的。
但不管怎麼說,這事兒鬨了十來天最後還是分了。
方文林他爹方德明蓋的兩間房以及他這些年做工的工錢都歸了馬家兩口子,祖田早就賣光了沒得分,他名下的兩畝水田和一畝旱田也簽了字據自願讓給馬家兩口子種,以後不收租子。
最後他隻得一兩銀子乾乾淨淨清清白白地分了家。
沒辦法,崔家、馬家的宗親來了一大堆,而方家如今就隻剩下方文林一個,要不是村長實在看不下去,批了馬家兩口子一頓,方文林連那一兩銀子都拿不到。
分了家的漢子可以自己選地蓋房子,方文林想起了三年前坐在石凳上一眼望儘田野時的廣闊天地,擇了遠離村莊的半山腰。
那裡因為不靠近田地,又不挨著河流,也沒人願意去那裡蓋房,所以一直荒廢著。
村長看著方文林高大卻瘦削的身子以及布滿傷痕的手裡那角碎銀,大手一揮,半山腰那一片荒地全劃給了方文林,足有五畝。
那地方不值錢,也沒人說村長的不是,就算有那愛占便宜的人家也礙於村長的威嚴不敢在明麵上嚼舌根,這事兒便定下了。
但方文林卻沒有馬上蓋房,而是讓村長代為照看那片地,彆讓其他人侵占了就成,而他自己則是帶著一身滿是補丁的破舊衣裳以及那一兩銀子就踏上了外出的路。
方文林外出闖蕩去了。
村裡的大樹下又多了新的談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