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死!
捕捉到周蘭亭眸光中細微的閃爍,宗少唯麵上不動,心中冷笑,“編,你給我編。”
盧向衡在一邊急得手心冒汗。他不認識與周蘭亭對峙的那個年輕人,但看眼神就知道此人不善。同時也記起他是從茶樓方向來的,還有手中的點心,便猜測應該是一路尾隨周蘭亭而來。
怎麼辦?
“周先生……”他想解圍,又不敢貿然開口。他相信周蘭亭能化解危機,或許隻需要多一秒的時間。
於是他略微提聲,不安道,“這……”同時下意識抓起周蘭亭留下的鈔票。
周蘭亭悠然轉身,將平靜的側臉留給宗少唯,“都說了不必客氣,那報或許早教人收走了,回去找也是白費工夫。”
盧向衡立刻會意,手上摩挲這那張百萬麵值的大鈔,臉上堆起笑,“這錢我不能要,就當我送……”
“好了,”周蘭亭抬手打斷,“一百萬而已,拿去給盧聲買糖吃,病才好得快。”
“謝謝周先生!”盧向衡這才將鈔票卷入手心,哈腰致謝,同時偷眼去瞄宗少唯,拿不準他有沒有看出破綻。
“篤篤”兩聲,盧向衡急忙轉回視線,發現周蘭亭手指輕扣著台麵,眸色深深,“病好了,明天的報還讓他來送,我們一切照舊。”
“好、好……”被那雙眼這樣深望著,盧向衡一怔,隨即便讀懂了暗示。
說話間又有顧客上前,他分神去招呼,周蘭亭順勢退至宗少唯身邊。
“宗先生。”
“周先生。”
這個時候,碧空如洗,暖風如絮,透明的光暈連成串,輕柔地落進周蘭亭微微眯起的眼裡。
宗少唯也跟著望進去,望見旖旎的春色,流光溢彩的謊言,還有自己黑雲籠罩的臉,
他將點心提至兩人中間,讓它在指上猛烈地晃,相信這樣的暗示已經足夠明顯。
早上出了周宅,他頂著鄰居獵奇的目光,一路穿過那條該死的窄巷。他想要找個吃飯的地方,但並沒打算去周蘭亭口中的那個茶樓。可到了巷子口,鬼使神差的,還是叫來了黃包車。
他頭一次坐這玩意兒,隻新奇了半分鐘,就被搖晃出一肚子火氣。
車子一路顛顛散散,終於停在了隆福茶樓門前。
恰好靠窗的角落裡一桌客人站起身,夥計立刻將他安排在那。
隨後他叫了一桌子飯菜,正狼吞虎咽,餘光瞥見又一輛黃包車停在門口。周蘭亭走了下來,溜光水滑的,像隻風騷的孔雀。
“禮拜天我通常不吃早飯。”這無恥的謊言依然縈繞在耳邊。
他把口中的飯菜狠狠地咽了,將自己隱在嘈雜的人聲中。
他看見夥計異常熱情地招呼周蘭亭,將他引至一個角落。周蘭亭坐下,叫了茶和點心,還有一份報。
想必早上施舍給他的那兩塊點心就是從這來的。
他勾勾手,招來另一個夥計,叫他給自己也包上兩份,同時向他打聽周蘭亭。
從夥計口中得知,周蘭亭的確是常客,幾乎天天都來;那報是對麵報亭送來的,送報的是攤主的小兒子,今天因病沒來。
又繼續觀察了一會兒,見周蘭亭喝了茶,吃了點心,看了報,和那個夥計說笑片刻,然後就走了。報還留在桌上。
目光跟著轉向窗外,發現周蘭亭不緊不慢去了馬路對麵,目標正是那間報亭。
他悶頭把飯吃完,然後提上點心,也跟了出去。
宗少唯平時話就少,此時更是沉默,隻等周蘭亭給他一個說法。
周蘭亭看著眼前那兩包搖晃得彆有意味的點心,伸手先將它們止住,再微笑著推開,“謝謝,我已經吃過了。”
“……”
“等等,”周蘭亭忽然眸色一亮,躍躍欲試道,“這時是不是該說……SHIT。”
他笑意飛揚,帶著種近乎天真的誠摯,“宗先生,我說的對嗎?”
宗少唯寡言,是懶得浪費口舌。有些事,用拳頭或子彈解決會簡單得多。
比如現在,他就很想一拳過去,打掉麵前這鳥人的牙,再將這兩包點心塞進那張血淋淋的嘴裡,噎死他。
可惜他不能這樣,因為來之前顧潮聲反複叮囑,說這個人很重要,叫他看好,千萬彆叫他死了。
這瘦伶伶的騙子一定經不住自己這一拳。要是真把他打死,關山保密局肯定也就待不下去了。
這是宗林蟒給他的最後一次機會。
他不想回重慶。於是他忍了。
宗少唯不應聲,周蘭亭也不急,側過身下頜輕揚,“前麵不遠就是我的公司,宗先生要是順路,不妨過去坐坐。我那有好茶,你我可以敘談……”
“不順路!”宗少唯釘在原地,把點心像炸|藥包一樣緊抓在手裡。
“好吧。”談話間,報紙被卷成筒,在周蘭亭掌心輕輕一敲,“那麼……再會。”
說完他向宗少唯微微頷首,然後轉身離開。
宗少唯的目光猶如一匹脫韁的烈犬,一路追著那遺落的氣息,直至那個風騷的背影消失。
-
確認宗少唯沒再跟過來,周蘭亭將汽車駛出鴻晟的後院,一路來到小桃園。
關山叫得響的戲園,一是大吉祥,二是小桃園。前者勝在排麵,光戲台就有三座。雖說沒什麼名角兒,但票價便宜、場麵熱鬨才是它的生存之道。
相比之下,小桃園的規模要小很多,但始終養著幾個名角兒,且各有絕活。而且小桃園的功夫不單花在台上,台下坐席的布置也同樣講究。最佳的位置留給不同檔次的雅間,裡頭茶點、酒菜,甚至伺候的人,無一不是精雕細琢。
據說廖衝和廖伯炎都是這裡的常客,隻是父子二人從未同時出現過。
此時的小桃園熱鬨非凡,一塊巨大的招牌從樓頂一直垂落地麵,隔著半裡地都看得見“安天會”三個火焰盤繞的大字。
這是當下時興的一出武戲,同時也是小桃園的新角兒頭一次露臉。戲還沒開場,巨幅招牌和報上連續的廣告就為小桃園賺足了噱頭。
汽車停在遠處,周蘭亭透過車窗,觀察著招牌四周的憧憧人影。
買票的,聊戲的,賣煙的,賣炒花生的,拉皮條的。這些安閒、懶散的麵孔中混著幾雙警惕的眼。周蘭亭細數,至少有八個,但裡麵沒有顧潮聲。
到了下午,小桃園門前的人漸漸散去,保密局的密探也隻剩下三人。
周蘭亭開著車兜了個圈,繞至小桃園後門的巷子。
這裡比如意巷寬敞許多,除了有小桃園的後門,還有客棧、皮鞋店、米行、雜貨鋪等等。
周蘭亭將汽車停在巷子口的一間雜貨鋪門前,依舊安靜地坐在車裡。
小桃園後門幾時點燈,何時落鎖,巷子有幾個出口,分彆通向哪裡,哪些走人,哪些過車……這些信息他早已爛熟於心。
相比喧囂的正門,這裡明顯清靜許多。周蘭亭盯了幾個鐘頭,也沒見什麼可疑的人進出。
直到天擦黑,門忽然開了半邊,有人出來點燈。
紅燈高懸,一左一右交相輝映。
跟著,另外半邊門也開了,裡麵走出三個人。中間一人眉目俊朗,身形挺拔,一襲素色長衫,舉止從容,步履紮實又顯得輕盈。
周蘭亭看得出,這是個練家子,且功底深厚。
旁邊兩人明顯是送他出門的,恭恭敬敬聽完他的吩咐,便又退了回去,重新掩上門。
周蘭亭正揣度這人的身份,忽然發現從一旁客棧的簷下走出一個人影。
那人步履踟躕,似進又似退,像渴望,同時又膽怯。短短的幾步路,仿佛從天亮走到了天黑。
他一出現,那個長衫青年就停住了腳步,直到那個彷徨的人影最終來到麵前。
周蘭亭向前探身,想看清那個後來人,無奈那人隻給了他一個黑色西裝的清瘦背影。
夜風徐徐,大紅的燈籠暈開寂寂喜色,像爆竹綻放後細碎的餘燼,在地上薄薄地鋪了一層。
搖曳的燈影下,兩個人在說話,你一言我一語,至於說了什麼,周蘭亭聽不清。隻是從那長衫青年客氣、疏離的表情看得出,他們之間不是什麼親密的關係。
談話很快便結束了,長衫青年躬身一禮,態度恭順,隨後又敲開了小桃園的後門。
地上隻剩下一道人影,兩盞紅燈籠依舊幽幽地懸著。門已經關了好久,餘下的那個依舊保持著仰望的姿態。
周蘭亭愈發好奇,這個人是誰?進門去的那個人又是誰?
半天,地上的人影動了,那背影微垂著頭,緩緩轉過身。
周蘭亭一愣,又朝方向盤上趴了趴,這才看清,那個正朝自己走來,像從喜宴上落寞退場的人,竟然是方可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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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周蘭亭在外麵解決了晚飯,把汽車開回鴻晟,停入後院,這才又坐上黃包車回家。
他一路都在琢磨那個方可臣。
印象裡,這位關山保密局的情報處長為人冷傲,有些目中無人,比顧潮聲更難打交道。沒想到也有這樣黯淡的時候。
跟他說話的那個人是誰?跟保密局有什麼關係?這兩個人明天會不會出現?
腦子裡接連冒出許多問題,周蘭亭按了按額角,忽然又想起家裡還有個保密局的特務在等著,頓時覺得頭疼無比。
他有意在外麵蹉跎,就是不想早早回去麵對宗少唯,可黃包車還是很快停了下來。
付了車錢,穿過巷口的那盞昏燈,他慢慢朝自己家走去。
門廊的燈依舊明亮,隻是今夜的大門虛掩著。
跨過門檻,見東廂房朱漆大門緊閉,庭院一片安寧,他這才舒了口氣。正要回自己的房間,忽然餘光瞥見梧桐樹下似乎多了件東西。
他好奇地走過去,走得近了,“咦”了一聲。
梧桐樹下,貼著樹乾,靠著一輛半新的自行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