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少唯思緒亂飛,手上的工具便也沒了章法。偷眼一瞧,見周蘭亭安靜地坐那,正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他心頭一甜,趕緊朝那邊挪了挪身子,卻發現周蘭亭的目光仍落在原處。
"……"
他放下手裡的東西,探過頭,輕輕叫他,"周蘭亭?"
"……周蘭亭?"
"嗯?"周蘭亭終於醒過神,收回視線,同時兩手茫然地在腿上搓著,"哦,你是不是口渴了?"
"抱歉,又忘記給你倒茶。"說著就要起身。
"我不渴。"宗少唯連忙把他叫住,又小心翼翼地問,"周蘭亭,你今天是不是……心情不好呀?"
"……沒有,"周蘭亭立刻笑了,"哪兒的話。"
宗少唯卻更加確信了,因為這種笑容他認得出,是專門用來敷衍人的。
可是他到底為什麼心情不好呢?
宗少唯很想知道,卻又不敢問。當然,問了周蘭亭也不會說實話。
於是他又朝那邊湊了湊,"周蘭亭,我今天倒是有件喜事,你想不想聽?"
"……含熏待清風。"淡淡的皂香彌漫過來,周蘭亭置身其中,有些貪戀地點了點頭,"想聽。"
"我得獎了。"
"什麼獎?"
"就是……"宗少唯拚命編瞎話,"就是,學校給教師的獎,獎勵我課教得好。"
他真想告訴周蘭亭自己得了三等"雲麾勳章",雖然不是一等,但也是非常榮耀的。還有那些什麼狂瀾,什麼勇敢,什麼奮不顧身,那些稱讚他的話,都想講給周蘭亭聽。
卻不能說出口。
"這麼厲害?"
"當然。不過這裡頭還有你一半功勞。"
"我?"
"嗯。"
"怎麼講?"
"因為你把房子租給我,我才得了獎。"
"……這個理由實在勉強。"
"不勉強。"
"沒記錯的話,你來我這之前就已經在教書了。"
"……那倒是。可那時我隻是個普通的教師,來到你這,才成了優秀。"
周蘭亭笑了,"你倒學會奉承人了。"
這笑容令宗少唯如沐春風。他看得出這回周蘭亭並不是敷衍,於是也笑起來,"我會了嗎?"
"照你的說法,我這宅子倒成風水寶地了。"
"也可以這樣說。"
"那麼我該漲漲租金了。"
"……"
周蘭亭壓下翹起的唇角,朝桌上揚了揚下巴,"這電源到底對不對呀?"
宗少唯撇了撇嘴,又挪坐回去,重新拿起工具。
"周蘭亭,你這個人吧,說實話,有點討厭。"
周蘭亭一愣,想起這曾是自己的原話,便眨了眨眼,等待後麵半句。
可宗少唯說完便開始埋頭工作。
周蘭亭終歸沒能忍住,問道,"然後呢?"
"然什麼後,沒有然後。"宗少唯頭也不抬。
"怎麼沒有,"周蘭亭抿起嘴唇,"我不是還誇你可愛了麼。"
"那是因為我本來就可愛。"
周蘭亭"噗"地笑出聲。
宗少唯卻將頭埋得更低了,生怕笑容被周蘭亭發現。
周蘭亭輕輕籲了口氣,朝沙發裡挪了挪,讓自己坐得更舒服些,一麵看著宗少唯工作一麵與他聊天,"原來我的房客是一位既會教書,又會修電台,還又可愛的人。噢對了,還會修自行車呢。"
"……"
"你還會什麼?"
"多著呢。"
"比如?"
宗少唯手上一頓,卻沒抬頭,"還會修飛機。"
"真的?"周蘭亭目光一亮。
"當然。"宗少唯轉著手裡的螺絲刀,"我要是說還會開飛機,你信不信?"
周蘭亭立刻想到《民報》上的那張照片,於是毫不猶豫地道,"信。"
宗少唯抬眼,見周蘭亭斜靠著沙發扶手,一手托著腮,正認真地看著他,目光柔軟又明亮。
他又低下頭,將新電源裝入電台內。
"你怎麼會開飛機呢?"周蘭亭好奇地問。
"讀書的時候去學的。"
"你在哪裡讀的書?"
"英國。"
"那為什麼要去學開飛機呢?"
"參加空軍,打日本人。"
周蘭亭很是意外,靜了好一會兒才又問,"然後呢?"
"然後,英國空軍不收我,再然後……我就畢業了,回到家,日本人已經被趕跑了。"
說到這兩個人都沉默起來,宗少唯剝開幾股電線,一根一根認真接駁起來。
這時周蘭亭又輕聲道,"沒了日本人,你也可以參加空軍呀。"總好過在保密局做個特務。
"是可以,"宗少唯接好一條電線,又拿過膠布將接頭纏起來,"回國後我就去了昆明。"
周蘭亭知道昆明有航校,忙問,"怎麼沒留在那?"
宗少唯手上動作不停,"打自己人,沒意思。"
周蘭亭便不說話了。
這時宗少唯卻停下來,抬起頭道,"你知道嗎,我最想做的事,其實是造飛機,造我們自己的飛機。"
"所以我才學了工程科。"說完他一聳肩,又埋下頭去,"我九歲那年就去英國了,離開上海的時候,日本人的飛機就那樣壓在我頭頂上,一批又一批,一批又一批,沒完沒了。"
"那時我還問我爸,怎麼不見我們的飛機?"
"後來我才知道,我們根本造不出飛機。"
"周蘭亭你知道嗎,那個時候日本人有兩千多駕飛機,兩千多呐……"
"我們呢,還不到三百。就是這些還全都是從國外買的,哪怕一顆螺絲釘壞了,我們都修不了。"
"我們連一顆螺絲釘也造不出來。"
"所以日本人的飛機打下一批又來一批,我們卻是打掉一駕就少一駕。"
宗少唯一口氣說了許多的話,苦悶還是那般苦悶,但同時也感覺有些痛快。
這些回憶與向往,還有那些希望與失望,他從來沒向任何人提起,也沒人願意聽他傾訴。
"會有的,"周蘭亭道,"你要相信,這些東西,以後我們一定都會有的。"
"也許吧。"宗少唯沒所謂地勾了勾唇,"誰知道我能不能等到那一天,說不定那時候我早就不在這世上了。"
"那又何妨。"周蘭亭道,"'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處處有青山。'"
"……"宗少唯抬起頭,"你怎麼動不動就寫詩啊。"
周蘭亭無語,"這哪是我寫的。"
"不是你寫的還念?"宗少唯抱怨道,"淨故意說些我不懂的,誰知道是不是在罵我。"
"……我罵你?"周蘭亭氣笑,"我們到底誰罵誰?"
"那個什麼法文的'謝謝',究竟是怎麼說?"
"……"宗少唯想起來了。
"怎麼不說話了?"
宗少唯一挑眉,"就這麼丁點兒的小事,你怎麼還記著。"
"……"
"我們扯平吧。"
周蘭亭沒反對,又靠回沙發裡,道,"那麼再給我講講你的故事吧。"
"講什麼?"
"嗯……比如,念書時候的事?"
宗少唯想了想,一拍大腿,"那我就給你講講念中學的時候,我揍了三個日本賴子的事!"
周蘭亭一皺眉,"換一個,講些有趣的。"
"有趣啊……"宗少唯又想了想,"那就講我參加賽艇協會的事吧。"
"賽艇?"
"就是……"宗少唯比劃著,"就是和那個……龍舟差不多的。"
"那賽艇協會是做什麼的?"
"那個時候我們每年都要和彆的大學比賽,加入協會要進行訓練,然後才能參加比賽。"
"噢……"
於是宗少唯一麵朝電線上纏著膠布,一麵回憶起自己的學生時代那些有關賽艇的片段。
從報名參加賽艇協會,到在陸地上訓練,又到艇上訓練;從第一次參加比賽到畢業前的最後一槳;從失敗到勝利到連續的勝利……說著說著,又不禁從水裡講到天空。
周蘭亭靠在沙發上靜靜地聽著,這些陌生又新奇的事,加上宗少唯略顯平淡又疏密無度的敘述,像一雙染了皂香的手,輕柔地舒緩著他時刻緊繃的神經。
他已經記不起來了,上一回像這樣無所顧忌的放縱是在什麼時候?自己有多久沒與人聊過閒話?不談任務,也不談生意,無關從前,無關未來,無關其它……
宗少唯終於慢騰騰擰好最後一顆螺絲,放下螺絲刀,"行了,你試……"
當他抬起頭,卻發現不知什麼時候,周蘭亭已經睡著了。
那個人就那樣斜靠在沙發上,頭輕輕歪向一邊,早已乾透的額發垂落眉間,細密的睫毛在眼輪投下半月形的淺影,那對會念詩,會銜香煙,會誇人更會挖苦人,還很會笑的唇瓣安安靜靜。
宗少唯默默地看著,覺得睡著的他好像一幅拿丹青勾勒的西洋油畫。
周蘭亭似乎睡得很沉,眼睫動也不動,隻有胸口均勻地起伏著。
宗少唯見沙發另一邊搭著一張薄毯,便輕手輕腳地過去,拿來展開,又輕輕蓋在周蘭亭身上。然後關了燈,這才悄無聲息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