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莫瑞斯這樣本性遲鈍的人,看上去感覺不靈敏,因為任何事物他都需要花費時間去感受。這樣的性子有一種本能,裝作好事壞事均未發生的樣子,以抗拒侵犯者。一旦被攫住,會有劇烈的感覺,戀愛使這種性子迸發出的激情格外強烈。假以時日,它有能力進入忘我的境界,並傳授旁人這樣的特性。假以時日,它能墮入地獄的無底深淵。就這樣,莫瑞斯的苦惱是從些微的懊悔開始的。失眠的夜晚與孤寂的白晝必然加劇這種苦惱,以致使他陷入狂亂狀態,不斷受折磨。這種苦惱侵入內心深處,最後觸及肉身與靈魂的根源——也就是他曾在昏睡中訓練自己予以埋沒的那個“我”。終於有所領悟,力量倍增,成長為超人。一個個新世界在他的內部瓦解了,廢墟堆積如山,他這才發現自己所失掉的是什麼樣的狂喜,是什麼樣的心靈交流。
這之後,他們足足有兩天沒交談,德拉姆希望越長越好。如今他們所交往的大多是共同的朋友,所以兩個人相會是在所難免的。德拉姆了解這一點,就給莫瑞斯寫了封冷冰冰的短箋,提出倘若他們的舉止讓人覺得什麼事都不曾發生,對大家都有好處。他補充道:“假若你不向任何人談起我那惡劣的病態言行,我將感激不儘。我確信你會以聽到我的自白時的那種明智態度這麼做的。”莫瑞斯沒有寫回信。起初他把這封短箋與假期中收到的那一摞信放在一起,隨後將它們一古腦兒燒掉了。
莫瑞斯以為這是苦惱的頂點,然而現世的任何一種真正的苦難才剛剛開始。他們仍得見麵。第二天下午打網球的時候,他們發現二人均被列在參加比賽的四個人當中,於是痛苦得難以忍受。莫瑞斯幾乎站不住,也不能看了。當他接德拉姆的大力發球時,震得胳膊發麻。後來他們被安排成球場上的搭檔。有一次他們的身體相撞了,德拉姆退縮了一下,然而成功地照老樣子笑了笑。
此外,德拉姆被認為為了方便起見,應該坐在莫瑞斯那輛摩托車的挎鬥裡返回學院。德拉姆二話不說就坐進去了。莫瑞斯已經兩宿沒睡覺了,頭昏眼花地駕駛摩托車,轉入小巷,用全速急馳而去。前方有一輛滿載婦女的四輪運貨馬車。他徑直朝她們猛衝,她們尖聲喊叫。他來個急刹車,及時避免了一場慘禍。德拉姆一言未發。正如他在短箋中所表示的,而今他隻有當著旁人的麵才跟莫瑞斯說話,其他一切交往都得結束。
那天晚上莫瑞斯像往常一樣上了床。然而他的頭剛一挨枕頭,就淚如泉湧。他感到震驚,一個男人在哭!費瑟斯頓豪可能會聽見。他用被單抑製著哭泣,並且又踢又跳。他把腦袋往牆上撞,陶器被震碎了。不知是什麼人,沿著樓梯走了上來。他立即安靜下來,腳步聲消失後,也沒再出聲音。他點燃一支蠟燭,驚訝地看著自己那件撕破了的睡衣和發顫的四肢。他繼續哭下去,因為抑製不住。但是傾向於自殺的那一瞬間已經過去了,他把床重新鋪了鋪,躺下來。當他睜開眼睛的時候,工友正在清理杯盤的碎片。莫瑞斯覺得太奇怪了,連工友都受了牽連。他想知道這位工友是否覺察到了什麼,隨後又入睡了。第二次醒來,發現地板上有幾封信。一封是他的外祖父——格雷斯老先生寫來的,談及當他成年之際舉辦宴會一事。另一封是學監的妻子邀請他共進午餐(“德拉姆先生也來,所以你用不著害臊。”)。還有一封信是艾達寫的,提到了格拉迪斯·奧爾科特小姐。接著,他又進入了夢鄉。
並不是人人都會發瘋。但是就莫瑞斯而言,瘋狂的霹靂將烏雲驅散了。他以為風暴是三天之內醞釀成的,其實已經醞釀了六年之久。它是在任何肉眼都無法看穿的生命的晦暗中孕育出來的,環境使它膨脹。它爆裂了,他卻沒有死掉。四周充滿了白晝的燦爛光輝,他站在朝青春期投下陰影的山脈上,他明白了。
這一天,絕大部分時間他都睜大眼睛坐著,仿佛在俯瞰自己撇下的那個幽穀。如今一切都洞若觀火。原來他是在虛偽中生活過來的。他稱之為“靠虛偽喂大的”。然而虛偽是少年時代的天然養料,他曾狼吞虎咽過。他首先打定主意今後要謹小慎微。從此他將正正經經地做人,並非因為這樣一來會對什麼人有好處,而是為了能光明正大地行事。再也不要那麼欺騙自己了,既然惟一能夠吸引他的是同性人,他就彆裝出一副對女性有興趣的樣子了——對他來說,這可是個考驗。他愛的是男人,一向如此。他希望擁抱男性。將自己的人生跟他們的打成一片。如今已失掉那個曾經回報他那份眷愛的男子,他才肯承認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