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二的這天壽陽伯終於帶著兩個兒子風塵仆仆地趕回來了,聽媳婦兒媳一頓哭訴之後將兩不聽話的孫輩喊來不輕不重地訓斥一頓就算揭過去了。
老太太和陳氏終此一事總算看明白老太爺的心長得有多偏,為了避免把自己氣死,乾脆利落地免了兩孽障的請安之禮。
葉雲滿自然歡天喜地地睡到日上三竿方起,葉鴻修卻見三位男長輩自北關馬市巡查回來後天天愁眉苦臉心覺有異,應是馬市上有什麼異動、差事受阻,或許朝中有言官又在上奏彈劾也不準。
朝中事已然讓人頭痛不已,仨大老爺們自然不可能再對甩到臉上的內宅事有好精神去處理。
這一日雪後初晴,葉鴻修去向祖父請安後請求借祖父書房一用查找一本古籍。老爺子休沐在家仍是愁眉不展,隨手一揮表示同意。
葉鴻修得了應允帶著狼奔進到祖父書房裡,卻發現葉雲滿已經捷足先登,正躺在明瓦窗邊的小榻上午睡。身下鋪著虎皮,身上蓋著狐裘鬥篷,用一本《東京夢華錄》攤開蓋著臉,博得一席好眠。
見狀葉鴻修著實無奈,讓小廝狼奔去找明日官學課上要用的古籍善本,自個輕手輕腳摸到短榻邊,猛地揭開書冊,用冰涼的手貼上皮猴圓嘟嘟的小臉。
“哇!”葉雲滿當即被凍醒,見來者臉上調笑之意甚重,掄起小拳頭衝著葉鴻修下巴而去,“狗賊!讓你擾我清夢!”
葉鴻修躲閃不及結結實實挨了這一拳,驚覺這丫頭年紀雖小力氣卻大,無怪乎京西八歲以下的男孩兒會被她打得鬼哭狼嚎。
他摸摸下巴,搖頭,伸手幫皮猴整理散亂的衣襟:“小滿兒你也真是不挑地——這兒是祖父辦公之地,你怎麼直接在這睡著了?”
葉雲滿噘嘴:“什麼辦公,天天和同僚喝酒拍馬屁和拍馬屁股——真不知道爺爺這二十年怎麼忍下來的。”
“噓!”葉鴻修連忙捂她嘴巴,“不可亂說話!”
葉雲滿“切”了一聲,還是乖覺地閉口不言了,起身搬動她個人專用的小梯子到高大的書架下,將《東京夢華錄》塞回原處,目光則開始逡巡起來。
“小滿兒你要找什麼書?”葉鴻修問道。
“《夢溪筆談》。”葉雲滿隨口答。
葉鴻修一怔,側目盯著她。
“怎麼了?大哥?”葉雲滿察覺到他目光有異,詫異。
“你看得懂嗎?”葉鴻修壓低聲音,問。
葉雲滿“哦”了一聲,扭過圓滾滾的小身子:“上次翻的時候看了一點點,看不懂但感覺很好玩。”
“這樣啊。”葉鴻修聲音更輕了。
葉雲滿不去應他的話,狀似專心致誌尋找起書籍,額頭上的汗卻漸漸滲了出來——大冬天的,她居然硬生生嚇出冷汗。
這個長兄真是越大越精明啊……
葉雲滿愁眉苦臉地想。
可如今不該顯露的似乎也都在他麵前暴露了,難道要她學老李家小孫子,四歲了還窩在奶娘懷裡吃米粥嗎?
太難了!辦不到啊!
葉雲滿滿心愁苦,扒在高大的書架上翻找《夢溪筆談》。葉家老爺子做人厚道但又不太厚道,遣人給葉雲滿造了個小梯子可張開後距離書架略遠。
葉雲滿找著了書,伸直手臂卻離書脊還有半指的距離。
葉雲滿計算了一下小梯子的承重能力和自己體重及重心支點,片刻後自我感覺良好、肯定穩了,踩上小梯子最頂端,一手扳住書架邊緣一手掍長了使勁探過去。
身後突然傳來一聲歎息,隨即她便被抱下小梯子。葉鴻修無奈的聲音在頭頂響起,葉雲滿抬頭便看見他伸長手臂取下書本,動作優雅:“拿不到就讓丫鬟幫你拿,小不點的自己逞能做什麼?”
葉雲滿接過線裝書,摸摸鼻子掩飾尷尬:“一時沒想到。”
“是根本沒想過吧?”葉鴻修取過小廝遞來的《文心雕龍》,粗略翻了翻,道,“闔府上下都說你院子裡的差事最省力,八小姐事事親力親為——既如此你還要下人幫你洗衣作何?直接親手浣衣做飯,母親那倒還省了筆開支。”
葉雲滿聽出他話中有話,心情似乎也不好,小心翼翼抬眸偷偷瞧他。瞄一眼又瞄一眼,卻在他視線轉下來的時候規矩垂眸。
葉鴻修見她垂首不語,不知為何心頭一陣煩悶,冷哼:“親力親為是件好事,但凡事都萬不可做絕——我記得你院子裡的下人已經打發了大半,可無論何時調人給你,沒出幾天那些個奴才都無所事事、行事怠惰起來,長此以往必成欺上瞞下的刁奴。祖父父親都告誡過你不可所有力所能及之事都親自動手,你怎麼就是聽不進去?”
葉雲滿撇嘴,不滿反駁:“那若是全部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長大後豈不成了廢人?大哥你想看我長成前街裕陽郡王家三小子那樣嗎?”
“你還是沒聽懂我的話,行為要有度。”葉鴻修板起臉訓她,“不可事事親力親為,也不可萬事都需人服侍!難道你想讓母親以你院中奴才怠懶為借口再塞個管事媽媽過來?”
葉雲滿頓悟,立馬狗腿地涎著臉皮朝他笑起來:“曉得咧!謝謝大哥指點!我回去就找點事情給他們做!”
葉鴻修見慣了她這般神速的變臉速度,一旁小廝目瞪口呆他倒是習以為常,手指一彈小豆丁光潔的腦門,拉著她轉過幾個書架在明瓦窗邊坐下,然後命小廝狼奔去泡一壺明前龍井,是想在這偷得半日清閒了。
葉雲滿看出他的意圖,笑眯眯吩咐狼奔順帶捎些如皋董塘和琅琊酥糖來。
等狼奔將茶點全部帶來時,葉雲滿的大丫鬟行薑正好掐點進來換銀絲炭盆。一見到大少爺也在,行薑愣了愣,急忙向他行了個萬福禮,聲音清脆如出穀黃鶯:“大少爺、八小姐。”
葉雲滿正在看《夢溪筆談》地理卷暴雷章,看得津津有味不覺外物,隨意應了一聲表示知道行薑來換炭盆了。葉鴻修將裝了茶點的青瓷小碟推到她手邊,聞言瞟了行薑一眼,見這丫鬟穿著桃紅撒花綴兔毛小襖、榴紅洋縐銀鼠皮裙,麵容豔美發間珠簪華氣盈盈,看上去竟比一身蔥綠綾棉裙挽著雙丫髻綴祖母綠珠鏈的葉雲滿更似大家小姐。
葉鴻修蹙眉,吩咐行薑:“再去弄兩個炭盆來,然後在這看著燒炭。”
行薑原本還存著些小心思:大少爺雖是庶出,但長房至今無嫡子,他被記名到陳氏膝下是早晚的事。且大少爺已滿十二,其它府中的公子這年紀長輩早已給安排通房預備役了。但因陳氏不待見他,葉鴻修房內至今無人。更何況這大少爺長得,不是一般的俊啊……
行薑自忖長得也不錯,剛才萬福時一番姿態也足見刻意鍛煉過的羸弱祈憐,卻不知自己哪裡惹到了他要被罰蹲著燒炭,頓時淚光盈盈。
“還不去?”葉鴻修不為淚美人所動,一眼乜過來。
行薑隻得委委屈屈去找負責管炭的婆子再要,必定又是好一番唇舌。
“你身邊這丫頭……”葉鴻修又要訓,被葉雲滿頭也不抬地打斷:“噓!我要看書!”
葉鴻修一噎,見她看得專心致誌也不好再說話,悶悶低頭。
書房內便隻剩下炭火劈啪聲,和紙張翻頁的沙沙聲。
葉鴻修的授課師父隔日要考他們觀《文心雕龍》有感,雖然大多是對治國無用的修藻空談,但如今科舉看重的偏偏是八股文的起承轉合、用典修辭。
壽陽伯對葉鴻修的人生規劃是很明確的——現今國泰民安無戰事,朝廷重文抑武的方針越來越明顯。走武將是沒多大出路了,他們葉家也不能一直管馬。小子們就全給老子走文官路線去考科舉,壽陽伯府的家底還能撐得起熬資曆那二十年。
葉鴻修明白老爺子不是將希望隻寄托於自己一人身上,今年是二房嫡子葉漸修入京西官學,兩年後會是二房庶子葉泊修入學。如果不是礙於女子不得入官學讀書這一條規定,葉老爺子準把小滿兒也送去讀書。
好在葉鴻修也算有誌氣,四年來成績每每名列前茅,夫子們對他都是稱讚不已,讓對他隻是愛屋及烏的老太爺真正看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