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清呈後靠在沙發上,線條淩厲的下頜還在往下滴水,一身休閒灰襯衫完全被打濕,布料緊貼在皮膚上,能看到他隱隱綽綽流露出來的胸膛輪廓,還有消瘦的腰身——這會兒他正側著頭,斜著眸,薄唇微抿,麵色陰沉地盯著謝雪,似乎是準備大義滅親把這敗家妹妹給人道毀滅了。
賀予看著他,感到輕微的頭痛。
在他原本的計劃裡,最後渾身濕透走投無路要跟他回宿舍吹頭發的人,應該是謝雪。
怎麼就陰錯陽差,成了謝清呈?
他是個鋼鐵直男,又討厭醫生,完全不歡迎謝清呈老人家蒞臨他的寢室。
但是沒辦法,木已成舟,謝清呈都被他弄成這狼狽樣子了,謝雪都已經開口求助了,他隻得輕輕歎了口氣,走到謝清呈麵前,對坐在沙發上神情陰鷙的醫生道:
“您都濕透了,就彆瞪人了,謝醫生,跟我回去換一套衣服?我宿舍離這裡不遠,就十分鐘路程。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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滬州大學藝術學院的男生宿舍是四人一間,賀予帶謝清呈回去的時候,正是晚飯時間,室友們都外出覓食去了,屋內並無他人。
“穿這套。”賀予從衣櫥裡拿了一套乾淨的衣褲,遞給謝清呈。
謝清呈麵露嫌棄:“運動T恤?”
“怎麼了?”
什麼怎麼了,這種衣服都是讀書時期的男生才穿的,他穿這類款式都是十多年前二十年前的事兒了,他連自己以前套上這種衣服是什麼模樣都不太想得起來,現在根本不適合他。
“你給我一件襯衫。”
“嘖,真不好意思謝醫生,您沒得挑。”賀予笑了一下,但此刻謝雪不在了,他也就不裝了。
他的微笑忽然就敷衍輕薄的如同一張紗紙,眼底黑沉沉的,什麼真摯的感覺都沒有,對謝清呈說話的態度也並不再那麼客氣:“我這兒啊,還就真隻有這一件是合適您尺碼的,我的襯衫您穿大了。”
謝清呈抬起眼,目光穿過刺到眼前的濕潤額發,落到賀予臉上。
賀予拭去了禮貌的偽裝之後,唇角的戲謔就顯得很明顯,對上謝清呈的視線,他略揚起眉:“不穿?不穿您就隻好裸著出去了。”
“……”
謝清呈狠狠從他手裡拽過換洗衣服,板著臉去了浴室。
賀予站在浴室外麵等著他換衣服,突覺得這一幕有些眼熟……
他隔著毛玻璃門,和裡麵的男人搭腔:“對了謝醫生,我忽然想起來以前一件事。”
“您還記不記得那年,我去您大學宿舍——”
“不記得,滾。”
賀予笑了,他的話還沒說完,謝清呈就直接否認,那和斬釘截鐵的承認又有什麼區彆?
謝清呈分明也和他一樣,是記得關於那樁舊怨的。
冤有頭債有主,連件衣服都是他對謝清呈時隔多年的報複。
這樣想想居然還有點高興,多年後翻身,大概就是這種感受?
“那您快點兒啊。”沒了謝雪在,賀予的尾巴幾乎就要在謝清呈麵前藏不住了,他笑著往浴室門邊一靠,雙手抱臂,聲線裡幾乎流露出了一絲難以按捺的痞氣,屈起食指敲了敲磨砂玻璃,“換完咱們還要回去找你妹妹呢。”
幾分鐘後,謝清呈氣勢洶洶地推門出來了,砰地一下撞到了賀予,甚至差點把人掀翻在地。
賀予猝不及防,悶哼一聲,躬身捂住鼻子。
謝清呈漠然抬眼:“你為什麼離這麼近。”
賀予疼得要命,徹底不想裝了:“……謝清呈,你講不講道理?是你自己撞上來的。”
他性子上來時,私底下還是會直稱謝清呈的全名。
謝清呈頓了頓:“去拿塊冰敷一下。”
“我上哪兒找冰去?”賀予把手從撞紅的鼻梁上拿開,揉著,勉強壓著火氣,卻還是忍不住要頂撞他,“我看你挺像冰的,拿你的手給我敷一敷算了。”
謝清呈想象了一下那個畫麵,冷著臉給了簡明扼要的評價:“太gay。我恐同。”
說著一把推開他的胸膛,繞道走進了宿舍內,四處尋找。
賀予被他弄得也無語:“你說什麼,我不是那個意思,你恐同我比你更恐同……”
“吹風機呢?”謝清呈不必恩準男生進行解釋。他也懶得聽。
“……凳子上。”
謝清呈插了接線板吹頭發去了,賀予就站在陽台上,還有些不高興,他遠遠地盯著吹頭發的謝清呈看,實在不知道為什麼這樣的人會是謝雪的親哥哥。
謝雪把她哥看得和救世主似的,崇拜他崇拜得不得了。
他不明白謝清呈到底有哪裡值得去崇拜。
橫豎不過就是個老男人而已。
但看著看著,賀予就有些走神了。
他想起以前謝清呈在他眼裡,算是一個童年的噩夢。他總是很怕他,又不得不見到他,不得不在他麵前丟人現眼,儀態儘失。他發瘋的樣子謝清呈都看到過,他也曾被綁著拘束帶瘋狂地掙紮著,像一頭瘋狂的困獸朝他吼叫過。謝清呈那時候看他的眼神很冷靜,無影燈下向他走近,他聞到那冰冷的消毒水味,然後針刺破皮膚……
那時候他覺得謝清呈好高。
又很冷。
力氣大,不容置否,陰雲般籠罩著他,他好像一輩子都擺脫不了這個噩夢。
但沒想到,幾年不見,誰仰視誰,誰俯瞧誰,竟都倒了個個兒。
賀予略垂了眼看著他——
怎麼回事。
現在再看,他好像也沒以前那麼可怕。
也許是因為很多人會對孩提時的一些事物留下虛幻的印象,那些印象是由大腦經過歲月的沉澱釀成的,其實並非原貌。比如小時候看過的電視劇,總覺得無比漫長,但回頭一看,竟然不過二十來集,再比如小時候畏懼的牧羊犬,總覺得比高頭駿馬還魁梧,可再瞧老照片,發現那動物也不過隻到成年人的膝蓋。
也許他對謝清呈就是這樣的心理相差。
他的目光停了很久,久到謝清呈覺察。
謝清呈回頭,冷眼:“看什麼?”
賀予靜了一下:“看我的衣服你合不合適。”
“……”
“確實大了。”賀予說,“謝清呈,我記得你以前很高的。”
謝清呈冷冷道:“我覺得我不需要用身高體型來耀武揚威。”
然後他就轉身繼續顧自己吹頭發了,隻是轉頭前臉色顯得有些難看。
賀予在這一刻忽然意識到,原來自己的童年噩夢也不過就是個平平常常的男人,甚至是有些清瘦的,自己的白T穿在他身上都嫌大,領口下凹處能看到蒼白的皮膚,像一汪雪山流落的水,盈在衣服的陰影裡。
奇了怪了,自己那時候怎麼會那麼怕他呢?
不知不覺間,謝清呈吹乾了頭發,直男不太會捯飭自己,他對著鏡子很隨意地撥了一下,就放下了吹風機,回過頭來對賀予道:“我先走了。你的衣服明天還你。”
“不用還了。我不習慣穿彆人穿過的衣服。你穿完就扔了吧,也舊了。”
話都說到這份上,謝清呈也不再堅持,又撥了撥還有些濕的發尾,說道:“那好吧,那我先走了。”
“您不和我一起再去謝雪那邊了?”
“不去了。”謝清呈道,“晚上還有彆的事。”
“寫論文?”
謝清呈沒有隱瞞自己私事的社交習慣,又或許他並不在意,所以他戴上腕表,扣好了搭扣,瞥過賀予:“相親。”
原本隻是和他隨口閒聊的賀予聞言,先是沒有反應過來,依舊很心不在焉,甚至還暗中高興謝清呈終於識趣地離開了,但幾秒過後,這兩個字終於從他耳中跑完了可繞地球一圈的反射弧,抵達到了腦部終點。
賀予微微驚訝,倏地回過頭來,睜大了杏眼。
謝清呈不是結婚了嗎?
怎麼還要相親?
謝雪怎麼都沒有和他提過?
無數想法湧上來,賀予眨了眨眼,從這一片紛亂的念頭中握住一縷頭緒。
他看著半張臉沉在光線陰影裡很淡漠的謝清呈,遲疑片刻,試探著問:“你……離婚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