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清呈很冷靜,他很清楚這一點。
他可以給病人照顧,支持,給與強大的精神鼓勵,但該告彆的時候,他不會有任何留戀。他處理醫患關係一直都是這樣乾脆和乾淨,所以他最後隻是說了一句:“……好了小鬼,那麼祝你早日恢複康健。”
青春期剛至的男孩子壓著心裡的火,望著他:“……你就沒有彆的話要和我說了嗎?”
“……”
等了一會兒,不見謝清呈有反應。
賀予說:“好。你沒有,我有。”
“……”
“謝清呈,過去這些年,我經曆過很多醫生,他們讓我吃藥,給我打針,以看待一個獨立患者的眼神看待我。隻有你不一樣。”
“我確實是不喜歡你,但我把你的話完完全全都聽了進去。”
“因為隻有你,會把我當成是一個應該融入社會的人。你和我說打針吃藥不是最重要的,去和他人建立聯係,去建立一個強大的內心,才是我能撐下去的唯一出路。”
賀予停了一下:“謝醫生,雖然我和你不算太親近,但是我……”
“……”
“我……”
賀予說到這裡,半天都說不下去了,一雙杏眼緊緊盯著謝清呈的臉。
“我以為你不僅僅把我當一個病人在看,你也把我當做一個有感情的正常人看待。”
“我確實把你當做一個有感情的正常人看待。”
“那你就這樣突然走掉嗎?”初中男生體態已經長開了,帶著些怒意時,他的氣場其實很可怕,已經有了壓迫性,“正常人之間的關係就是這樣的嗎?”
謝清呈靜了片刻:“賀予。我知道你覺得這件事很突然,本來我確實應該提前告知你,但是我和你父母都溝通過,尤其是您的父親,他算是我的舊識,也是我的雇主,我在不違背原則的情況下,必須先尊重他的意思……”
“那我的意思呢?”
謝清呈說:“我隻是個醫生而已。”
“我也是你的雇主吧。”賀予盯著他,“你就不問問我的意見。”
“……”謝清呈歎了口氣,“控製住自己的情緒,小夥子。我沒有不尊重你的意思,但你還是個學生,雇我的價錢也不是你出得起的。”
賀予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他那時候已經很沉穩了,在成人的應酬之中,甚至也能夠進退得當,不失儀態。
可他一想到謝清呈和謝雪都要走了,他忽然又變得很無助,竟然脫口而出:“我有很多零花錢,可以——”
“留著買蛋糕吃吧。”
“……”
謝清呈很理性地和他說:“我不是一塊蛋糕,你父親不給你買,你就能自己想辦法花錢得到。我來給你看病,很大一部分是因為他的人情。我不可能違背他的意誌,你明白嗎?”
“他為什麼一定要你走?”
“他沒有要我走。”謝清呈說,“是我自己要走的。你剛才不是問我,這樣的離開是不是人和人之間一種正常的關係終結嗎?”
謝清呈看著賀予的眼睛。
“是的。”
“儘管你在我眼裡也是個有感情的正常人,但我和你建立的是醫生與病人的關係,人與人的關係都是階段性的,哪怕你最親近的父母都不可能陪同你走完一生。”
謝清呈頓了一下:“現在我和你的醫患關係已經到了要結束的時候,那我就應該走了。這是正常人和正常人之間,一種很正常的關係終結。”
“……”
“我和你父親最初約定的時間,也就是這七年。”
謝清呈說到這裡,重新望向賀予的眼睛:“你的病,在這個階段已經不適合有人再繼續這樣陪著你了。你遲早都要靠你自己,來走出你內心的陰影。你明白嗎?”
“……所以你和我母親一樣,也都認為,今天過後,我們之間,我和謝雪之間,就不用再有不必要的聯係了,是嗎?”
謝清呈:“你有需要我們幫助的時候,可以隨時聯係。”
頓了一下:“其他時候,確實沒有太大的必要。”
“……”
“還有,你母親把你和謝雪經常單獨出去玩的事情告訴我了。”謝清呈說,“我作為她的家長,也確實覺得這樣不太合適。”
他說到這裡,打量了一下讀初中的男生,得體而冷靜地說:“我知道你們年齡差得很大,你對她也隻是一份依賴,並沒有彆的意思。但時間久了,難免會有些不好聽的說法,對你對她,都不是什麼好事。”
賀予沒糾正他那太過古板太過天真的想法,隻說:“所以你認同我母親的做法。”
“我認同。”
賀予盯著他看,看了很久,然後他靠坐回了椅背上,支著臉,輕輕地笑了,那笑容像是雲翳遮日,把他好不容易裸露出來的一寸心房給遮掩得嚴嚴實實。
賀予笑著說:“醫生,你真的……冷靜得讓人覺得,你沒有病,但比我還沒有心。”
“好。既然您都已經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那麼您走吧。”
“我會好好記著您說過的話,很冷靜地自救著,很冷靜地活下去,也祝您今後仕途坦蕩,一路順風。”
“但是——”
話鋒一轉。
“謝雪雖然是你妹妹,她也有她的自由,不管你們說什麼,我還是會去找她。”
謝清呈皺起眉頭,目光變得很嚴厲:“她是個女孩子,你也已經十四歲了,你有點距離感。為什麼非要跟著她?”
“因為她不像你。”
光影在地上切割成一道線,他們分彆在光與暗之中,像是被一折兩半的碎片。賀予說:“她是我和世界連接的,唯一一座橋梁。”
謝清呈沉默片刻:“那你應該另找一座的。”
時間到了,他還有一些事情要辦,無法和賀予再多說什麼,就走了。
那一天,賀予坐在椅子上,一動未動。
從黃昏,到深夜。
賀予想,謝清呈其實是個很有手段的人。
謝清呈講話總是很有道理,是他和他說,希望他當把自己當做一個正常人,是他和他說,人可以靠著自己走出內心的陰影。
他甚至還讓他產生一種錯覺,賀予覺得他哪怕離謝雪很近,謝清呈作為兄長,也是能接納他的。
但是這一天,他從謝清呈的選擇中知道,自己到底是想多了。
雇傭關係實在是人際關係中最清白簡單的一種,無論持續十年還是二十年,當這段關係結束,就可以錢貨兩訖,沒有半點人情糾葛,誰也不欠著誰。
一個私人醫生,拿錢辦事,無利走人。
和以前那些醫生相比,謝清呈並沒有任何地方是特殊的。他甚至比其他那些將他視作異類的醫生更殘忍,因為他騙了他最久,從他的熱血與痛苦裡,拿走的利益最多。是他讓他誤以為自己建立的關係是可以永固的,是他讓他誤以為他對謝雪的喜愛是能夠被家長接受的。
但他都錯了。
賀予想著這段舊事,看著謝清呈的臉。
那麼多年過去了,謝清呈還是當年的謝家長兄,到底一點也沒有改變。
他依舊不願意謝雪與他單獨相處,依舊以一個很霸道很獨/裁的保護者的姿態擋在他妹妹身前——就連勸誡他想開點的話,都一模一樣。
謝清呈或許是個很好的醫生,有值得他稱道的醫療理念,有公正的思想,有對患者的責任。
但很可惜,他沒有心。
“還在想以前的事?”
謝清呈的聲音將他從回憶裡喚回來。
賀予回過神,說:“……您提到了,我也就想了。仔細想一想,您也確實不太可能記得我以前說話是什麼態度。”
賀予最後笑了:“畢竟我們也就是一段已經結束了的醫患關係,我說的對麼?”
謝清呈還未答話,但就在這時,天空忽然亮起了一道光,緊接著“砰”的一聲,夜幕中煙花盛放。
一年一度的遊園會,在臨近結束時,總以這過於燦爛的花火作為壓軸。
數聲震響,萬花齊放。
謝清呈說:“對。”
在這光輝璀璨中,忽然響起了悶雷轟隆——陣雨。煙火生來熾烈而溫柔,到底比不過閃電悍橫又冰冷,很快就偃旗息鼓敗下陣來。遠處學生們嬉笑著紛紛逃進教學樓或宿舍裡避雨,黃豆大的雨點劈裡啪啦落在熱鬨的塵俗間。
賀予依舊維持著那虛薄的微笑,在暗下來的天色中,說:“那一起躲個雨吧謝醫生。我想按您這麼清醒的思路分析一下,除了醫患關係外,現在您還是我老師的哥哥,您要是淋濕了,我在她麵前也交代不過去。”
頓了一下,依然有些諷刺地:“已結束醫患關係的兩個人,一起躲雨屬於正常行為,沒有越矩和失態,對吧?”
謝清呈知道他心裡其實還是抵觸自己。
但謝清呈也沒更多耐心和寬容心去哄他了,冷道:“對。”
賀予笑笑:“前麵有個山洞,您先請吧。”
.
這邊賀予和謝清呈在島上找地方避雨呢,那邊學長還在兢兢業業地拿錢辦事,守著入口,不讓參加遊園活動的其他人接近。
學長尋思著這個點,大家也應該玩的差不多了,不太可能有誰這麼無聊,還大老遠跑到夢幻島上蓋個戳,所以心態放鬆了許多。
“哎呀,這個雨真大啊。”他感慨地坐在鴨子船上,很是三八地往島上望,希望能看到些什麼。
但距離太遠了,他之前隻隱約瞧見賀予和一個身材挺修長的人在一起,他近視眼,看不太清,就覺得那美女挺高的,估計都快一米八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踩了個高跟鞋。
學長覺得賀少的口味真是獨特,喜歡這麼高的高妹。
唉……資本家的人生真讓人羨慕。
他想著想著,都有些心癢起來了,挺想知道現在下雨了,島上那兩人是怎麼相處的,他倆上去都沒帶傘,夢幻島上就隻有一個山洞,平時很少有學生去,又是學校監控布局的盲區。學長聽說某些情侶特彆喜歡半夜來這洞裡打野戰,他估摸著,以賀予這種長相這種家世,而且還花了那麼大心思追那個180美女,那現在肯定已經得手了。
要不要發個短信向資本家兜售個套啊。
學長想著,摸出了手機。
告白之夜全壘打,這才符合現在這種快節奏的生活,是不是?
學長於是開始編輯信息,打算發給賀予那個沒被屏蔽的手機,去搙資本的羊毛——
“賀老板,島上山洞裡有個急救箱,箱子第二層有幾盒避/孕套,您如果需要,就去盒子裡找找,用了記得給我發個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