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然,她想說——沒有。
王老太太又氣了半晌,被順了半天氣才舒坦過來,便見著了倒在地上還未爬起來的餘姝,眼底閃過一抹計量後衝文嬤嬤使了個眼神。
文嬤嬤連忙走到餘姝身側,將她扶起來,笑道:“咱們家夫人向來都是這個模樣,你可莫怨怪,哪怕是老太太也拿她沒轍。”
餘姝眼底閃過一抹恰到好處的憤憤不平與屈辱,又立馬掩蓋,可這一抹神情剛好被老太太捕捉,她眉眼微霽,朝餘姝招手,“餘氏,一般按照規矩,該先給大夫人敬茶才是,你怎的今日給我先奉了茶?”
餘姝回答道:“妾身未曾獲罪時,家中長幼有序,尊卑分明,無論做什麼,總要先敬著長輩才是,否則豈不是僭越?”
王老太太聞言頗滿意,卻不動聲色繼續問道:“你可知,你此舉等於得罪了大夫人?”
“妾身為何得罪了大夫人?”餘姝有些天真道:“這茶不是本就該先予婆母喝,婆母對我的訓話也是諄諄教誨,若我因為聽您說話而得罪了夫人,那不該是夫人氣量狹小了嗎?您才是這個家的主人啊。”
王老太太此刻覺得——有文化的人諷刺起人來就是更加過癮一些。
餘姝的話句句都條理通順說在她心坎上,令她最後一點火氣都消失不見。
“你且先去換身衣裳,”王老太太看她一眼,突然覺得順眼了許多,卻還是吩咐道:“傍晚,你還是再去與她請一次安,她不懂規矩,你不能不懂,禮數需得到位。”
餘姝應道:“老太太吩咐的是,妾身會再去一次的。”
王老太太心裡舒坦了,人也累了,衝她擺擺手,讓她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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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姝晚間去尋傅雅儀時換了身打扮,倒沒穿那樣的水紅了,改著了一身青衣,頭上戴著擋風的幕離。
門口有丫鬟候著,將她請進了一室溫暖的裡屋,傅雅儀隻著中衣,靠在榻上看書。
傅雅儀見著了她,淡聲問:“你來乾什麼?”
餘姝掀開幕離,露出一張特意裝點過豔若朝霞的臉,眉眼彎彎,飽滿紅唇勾起,笑著說了句促狹的話:“奉老太太之命,前來膈應夫人的。”
王老太太哪兒會那麼好心讓她守著禮儀前來補了傅雅儀的麵子,怕是覺得傅雅儀現在厭極了她,特意派了她前來膈應。
傅雅儀隻覺得她此刻仿若一枝含苞的春花般明媚,漂亮地晃人眼,卻還是仔仔細細打量了她一番,這才慢條斯理道:“等會我犧牲個瓷杯,將你打出去如何?”
“雷聲大,雨點小,和早上一般,自是極好的。”
她調笑道。
餘姝沒有落座,傅雅儀也沒有接話。似乎她一直都是這般冷淡,手中握著煙杆,能少說話便儘量不說話,仿若一尊不近人情的女佛像,高高在上地俯瞰人間。
室內除了炭火燃燒,再沒有彆的聲音。
餘姝咬了下唇,收了笑,突然問道:“您今日為何不讓我跪您?”
傅雅儀今日的舉動太快了些,兩人本可以做場更完美更有張力些的戲,她甚至都做好被傅雅儀羞辱的準備,可結果隻有夫人輕飄飄的一句話和帶著巧勁兒同樣雷聲大雨點小的水杯,甚至走出去,她都是繞過餘姝的。
餘姝向來隻知曉傅雅儀不擇手段,便更想不通她為何這樣做了。
“本就要造出不和的假象,早打翻晚打翻又有什麼不同呢?早點打翻,你還能少跪一點,”傅雅儀並不覺得這是件什麼大事,可餘姝卻微微一愣,為她的細心和尊重心底泛起一股細細密密的酸脹,像是自己那些被打碎的尊嚴,被她這樣的瞻顧稍稍填補起了些。就這麼一瞬間,她感覺喉嚨都仿佛被堵了團棉花似的說不出話來。
壓了半晌才將這樣的情緒壓下,餘姝向她行了一禮。
“夫人,我會為您拿到您想要的東西。”
話落後便帶上幃帽,逃也似的轉身離去。
門外的侍女已然聽了吩咐,在門前摔了杯子,做出將她趕走的假象,倒也正應了她這逃也似的步伐。
窗外已有一輪滿月,星星點點,雪壓在挺拔竹葉枝頭,時不時便有風吹過,刮出簌簌聲響。
傅雅儀細細品著茶,春月一邊焚香一邊輕聲說:“您對餘娘子真好。”
察覺到自己失言又連忙補充道:“您對我也是很好的!”
隻是對餘姝,她總覺得傅雅儀要更特殊些,說不清的特殊。
“這個世界上沒有誰是必須跪誰的,我不太喜被人叩見,”傅雅儀沒怪罪她,隻用纖細的指摩挲著骨瓷杯,垂眸輕輕補了一句:“她跪完之後,怕是會委屈想哭。”
沒有誰比傅雅儀更加知曉,一個貴族小姐落魄至此後會是什麼心理。
從天堂到地獄,骨頭被打得粉碎,世間的每一項壓迫都朝她而來,說不得話,作不得聲,一切都隻能或沉默不語或言笑晏晏接受,然後找個沒人的地方痛哭。
傅雅儀並不想餘姝如此,能填補一點算一點。
她並不想這個世界上出現第二個,沾著鮮血,冷酷無情,手段狠辣,陰鬱厭世的傅雅儀。
那太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