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塵鈺烏發積雪,半頭銀白,坐在雪堆裡,本身已無了色彩,這下更是快消融在這漫天飛雪之中。
“滄浪玄黃間,長川白骨地,殿上癡小兒,世間往來客。管你肮臟還是浮華,不過一場光怪陸離。”
“故土不在,故國不存,普天之下,何處為家?何以為家?”
“去留哪裡自然無差。”
“那時我就想,乾脆都彆打了,就算注定要湮滅,倒不如來上這樣一場雪。就讓萬種繁華歸於寂靜,落下個天地蒼茫,來無痕,去無蹤。”
“這場雪,會輕輕地壓下南國皇宮的飛簷,會跪在我父皇母後的墳頭前。”
謝塵鈺眼神空洞,看向雪落的儘頭,漆黑一片,逼問他:“這裡又如何算不得好風景?”
季念昭一時無語,頓了下,道:“你……罷了……我不說了。說了你也未必想聽。”
彆他一開口,這人又開始發狂。
“你看到那斷崖處西南方沒?”謝塵鈺繼續。
“自然。”季念昭答。
“那裡以前有一處小國。”謝塵鈺道。
季念昭知道謝塵鈺所指即南朝,搖頭:“現在也有。名上換來換去,來來往往的人倒也不少。”
“不一樣。”謝塵鈺蹙眉,凝視他。
他固執重複一遍:“你知道的。師尊,不一樣。”
謝塵鈺第一次用一種平靜而鄭重的口吻。
叫了季念昭一聲“師尊”。
季念昭接過他拋來的一壇酒,哈哈一笑,道歉說:“是我無端地武斷下結論了。”
兩人各自拆開酒壇,一個坐在屋簷下,一個躺在屋簷上,皆茫然地望著這悠揚的雪落在山頂。
“你看這雪,它可美?”季念昭懶散開口,順便品口美酒。
“千萬白峰,眾鳥高飛,天地蒼茫一線間。如何算不上美?”
謝塵鈺低低地啜笑,眼眶有些濕潤。
然而同地異夢,季念昭並不關心美不美,他隻是想旁敲側擊套出一些問題的答案。
他於是裝作若無其事開口:“你逼我穿什麼嫁衣?玩什麼龍鳳配?”季念昭是個直接的人,事做都做了,也不羞於啟齒。
半晌無聲。
季念昭疑惑地向屋簷張望,原以為謝塵鈺已經醉了。
那人悵惘地躺在屋簷,癡癡看著雪夜下的遠方,神智清醒,卻又有些失魂落魄。
謝塵鈺發楞好久,才憶起有人坐在屋簷下等他回話。雪靜謐地落在他睫毛上,百年孤寂似乎消磨儘了昔年意氣。
“回答我。”
季念昭站起來,仰頭呼喚謝塵鈺。
兩人四目相對。
謝塵鈺又聚起了一臉戾氣,黑沉沉縈繞在眉間,不回答他的話,反而轉向逼問:“季念昭,那你先回答我,這麼多年……你可曾後悔過?”
哪怕隻是一絲。
“回答我,不要躲。”
他騰地站起身,厲聲內荏站在房簷。
風又起,恰巧揚起屋簷積雪,遮蔽了季念昭錯愕的眉眼。
待雪落,又已恢複淡定神色。
季念昭斂下眉眼,伸出手,任由泰阿山頂的雪花飄落在掌心,然後慢慢融化。
“這雪形單影隻地落下,終究還是刻薄輕浮了些許。”
見季念昭品著酒,裝作沒有聽清,說起毫不相乾的話,謝塵鈺的眼角隱隱刺痛,發熱紅腫,有淚珠湧出。
“我不知道。”季念昭如實相告。
謝塵鈺慘白著臉,頗帶嘲諷地嗤笑起來,越笑越大聲。
季念昭朝屋簷上的郎君晃晃酒壺,踏入雪地,走遠,徒留下一串腳印。
浩瀚天地,雪飛揚流離,兩個黑影顯得渺小至極,慢慢被吞沒。
“三更了,睡吧。”季念昭擺手作彆。
謝塵鈺揮手施加結界,替季念昭擋住了這片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