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在某種更壞的意義層麵上,她是最特彆的。
班主任到班之前,大家已經悄悄將禮物交換完畢。莫盛楠的禮物,除了孟子歌給的,其餘就是左鄰右舍間一些出於同情的施舍。這些她早已習慣了。也有同學發現了莫盛楠給的賀卡,回贈她一張賀卡,她感到受寵若驚,同時又隱隱地意識到,世界上有些東西是不會改變的。
周衝沒有拿到莫盛楠的禮物,心中大為不快,他劈手奪下其他同學得到的賀卡,而後轉身一躍坐到課桌上,背靠著講台,大聲念著賀卡上的內容,“節日快樂。落款,莫盛楠。”而後他嗤笑一聲,看看賀卡正麵印著的卡通人物,誇張地大笑起來,“這都什麼年代了,誰還看葫蘆娃啊。都看虹貓藍兔和神廚小福貴了好嗎?”話音剛落,他身邊的幾個好兄弟也哄笑起來,互相傳閱著取笑。
“周衝!”孟子歌放下黑板擦,伸手去搶周衝手上的賀卡。周衝愈發得了意,直接站在課桌上高舉賀卡,逗弄孟子歌,“你夠不著。”
孟子歌漲紅了臉,求助般地望了一眼窗下的座位,原該坐在那裡的人並沒有衝出來替她解圍。
向長吟今天根本沒有來。
孟子歌決定不再搶奪,轉以威脅,“你趕快給我下來,不然......”
“不然你告老師去呀,值周生,課代表?”他興奮地在桌上跳來跳去,活像一隻火燒屁股的滑稽猴子。
於是她大言不慚地講出來了。
周衝愣住了,罵了句臟話,正好被班主任聽見。她走進教室來大吼一聲,“你給我下來,”接著揮手一指,“兩個人都後麵站著去。”隨後奪去了周衝手中的賀卡,宣布早讀改為紀律整頓。
鬨劇並沒有結束。
“你們一個個都目無王法了是不是?我在走廊上都聽見了你們的聲音。”然後打開賀卡看了一眼,將其狠狠地拍在講台上,“還過什麼聖誕節?聖誕節是你們過的嗎?過節之前,你們先問問自己默寫過關沒有?課文背了沒有?期末怎麼辦?”
說罷抬起眼看了看正在罰站的孟子歌,“孟子歌先回座位,以後不要跟他們鬨了。”又恨鐵不成鋼地訓了周衝幾句,周衝依舊一派油鹽不進的樣子。班主任無心再管,轉而將矛頭對著莫盛楠。
“之前我有沒有說過,在班上不允許收禮物送禮物。莫盛楠,這賀卡是你寫的嗎?”
這時,同學們的目光才從周衝身上移開,看向最沉默的主角,最令人忽視的“始作俑者”莫盛楠。她隻是深深地把頭低下去,垂下的頭發給她的臉覆上暗影,模糊了她的表情。
“莫盛楠,我問你話呢。”
沒有回應。
孟子歌試圖伸手去提醒她,但毫無作用。她敏銳地感覺到某種壓抑已久的怨憤即將爆發,她現在就站在海嘯前的沙灘,地震前的山穀,在暴風雨前的寧靜之中,一分一秒的呼吸起伏都無限延長。
從莫盛楠的身體裡,傳來一陣隱約的抽泣聲。
“你哭什麼呀。”班主任維持著最後一點威嚴。
要了命的威嚴。
“那我不活了總可以吧!”莫盛楠忽地站起身,連同她的桌椅也約定好了一般向兩邊倒下,各種文具書本嘩啦啦掉了出來。她站在童年的廢墟裡,用淚流滿麵也絲毫不能掩蓋的、絕望的、堅毅的表情,大聲對這個殘忍的世界發起抗議。
莫盛楠的童年,很早就坍塌了。從她降生那一刻開始,醫生對她父母搖頭開始,家裡第一次為了治病借錢開始,就全部坍塌了。
隻是這一回,這片廢墟終於具象化了。那些承載知識的課本,是她病痛以外的又一重折磨,無情取笑她的脆弱與駑鈍,那些寫滿了祝福語的賀卡,是優越者居高臨下的施舍。還有寫得整整齊齊的字帖、五彩斑斕的畫紙,是她莫盛楠唯一的價值,但字帖是字帖,畫紙是畫紙,不是莫盛楠。
她是第一個學會用生命抗爭的人,她撿起廢墟裡的紅筆,殘忍地劃向自己手腕,不停念著“我自殺,我自殺。”孟子歌幾個撲過去拿掉她手中的筆,試圖製住她的雙手,她卻奮力一掙逃脫束縛,直衝到靠窗的小組。旁邊同學早已嚇得離開座位,莫盛楠找到向長吟的空座,一把推開他的同桌,踩著課桌便爬上了窗台。
窗外有鐵欄,莫盛楠不會掉下去。
可她還是半個身子蕩在外麵,大聲叫著,“我跳樓!今天就跳樓!”
類似的情景,孟子歌和同學們也都見過幾次,可從來沒有一次像這樣激烈。幾個同學連忙將她拉住,班主任則飛身過來將莫盛楠從窗台抱下來。她還在用力掙紮著,直到班主任帶她離開了班級,送到辦公室安撫。
孟子歌已經嚇出一身冷汗了,周衝也心有餘悸地朝她看了一眼。不一會兒下課鈴響,同學們浩浩蕩蕩地走出教室,班裡迅速恢複了平靜。
向長吟依舊沒有出現。
英語課上,老師帶領大家拍著手唱聖誕歌。莫盛楠站在門口,右手舉過頭頂,輕輕喊了一聲報告。班裡倏忽一靜,得到老師的準許後,她沉默地回到座位上。她的沉默在熱鬨的節日氛圍中仿佛一塊陷落的深淵。孟子歌試圖張了張口,終究也不知道說什麼。周遭喧鬨的音樂聲與她們無關,她們就這樣各懷心事,忽然有了難得的默契。
孟子歌悵然地等了向長吟一天。放學時,數學胡老師揚著一疊卷子走到班裡,用擴音器大聲問道,“你們有誰和向長吟住得近的?把這張奧數卷子帶給他。”
班裡又開始嘰嘰喳喳討論起來,孟子歌怔怔地抬著頭,講台上胡老師還在茫然地尋找目標。
“沒有人嗎?”老師又問了一遍。
“老師,我可以帶給他。”
她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