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琅收回視線,最後將目光落在鄭朝鶴身上,他無比平靜地和他對望。
鄭朝鶴眨幾下眼,到底是心虛,他含糊:“我也沒說什麼,小姑娘主意大,自己猜出來的。”
裴琅沒有接話,伸手將小幾重新移回原位,再彎下腰拾起落了一地的宣紙。
薑君瑜的字好看,娟秀小巧又整齊,排成一頁,隻是偶爾寫到後麵有些煩,字跟著胡亂飄了起來。
他一頁一頁撿起,發現掉在最底下的那張,薑小姐自幼被嬌縱長大的,沒吃過什麼苦也不怎麼會討好人,誇人的話更是沒怎麼說過,因此翻來覆去就那麼幾個詞。
“太子表哥學富五車、才高八鬥、通文達禮……”密密麻麻地抄了一頁拿來糊弄人,想來是想和裴琅換少抄幾遍書的。
鄭朝鶴看他停住了動作,大著膽子湊上去,隻看了一眼就不知道怎麼說好,隻是含糊著又開口:“我說怎麼遮遮掩掩的不給我看……”
他話落,悄悄看一眼裴琅神色。
對麵垂下眼,皺了一下眉,看起來有點沒想到,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難得流露出一點無措。
話是自己說的,找補還得找補一下,鄭朝鶴也後知後覺有點後悔:“我就嚇嚇她,總歸得讓她知道——皇家猜忌多,薑家倘若還像如今這般左右搖擺不定,早晚會出事。”
裴琅總算有了點反應,他抬起頭,複而輕微點幾下,語氣波瀾不驚:“你說得對。”
“但是——”鄭朝鶴話頭一轉:“我看她是真不知情,薑家也是,你要是有心,我就去給人賠個禮道個歉。”
裴琅聽懂他的言外之意,懶懶散散地靠著一旁的書架,負手而立,彎了下唇角,也順著他的話:“她哪裡是想要你的賠不是。”
“對嘛。”鄭朝鶴見他把話牽扯到這裡上了,沒注意對方的臉色,自顧自說下去:“她想要你的賠不是,太子殿下屈尊降貴,去給人搭個台階?我看她也不是多小心眼的人,順著杆就下來了。”
“這樣。”裴琅彎起眼睛,點點頭,鄭朝鶴以為有戲,眼巴巴湊上去:“那不是,賠禮這事,我……”
他話沒說完,被劈頭蓋臉砸下來地書摔了一身,連忙退後,“哎喲”了一迭聲。
裴琅臉上的笑意收了乾乾淨淨,他垂著眼皮望過來,臉上地神色冷到了一定地步。
宣紙儘數被他揉成一團,扔在地上,他的聲音也冷,同此刻的臉色一般。
他說:“大鄴不隻有一個薑家,出去。”
對方看起來心情又不好了,裴琅生氣的時候總愛下意識碰腰間掛著的那塊玉玨,眉眼壓得低,周遭氣壓也震了下來,已經頗具帝王威壓之盛了。
鄭朝鶴知道又說錯話了,替人順帶收拾了地上扔的紙團,歎了口氣,挪著步子就往門外走。
走了沒幾步,後麵又傳來動靜。
鄭朝鶴以為他回心轉意,剛要開口,就聽見裴琅仍然不悅的聲音:“隻讓你出去。”
……到底生誰的氣?
鄭朝鶴沒辦法,又灰溜溜地將手上握著的宣紙團放下。
*
等人走後,殿內總算安靜了下來,午後的陽光有些大了,窗欞間透了點刺眼的光下來,叫裴琅不適地眯了下眼。
被揉成一團的宣紙靜靜躺在殿中央,隻能從褶皺間艱難地看到幾個誇人的字。
裴琅掃了一眼,飛快地移開視線。
薑君瑜實在是很古怪。他想。
她嬌縱、不講理、有一點小聰明。
裴琅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就知道她絕不是會被人拿捏的性子。
那日春雪綿密,禦花園裡的雪也深,踩在上麵作響。
裴琅興致缺缺地聽著嬌縱的六皇子鬨脾氣。
他母妃當時正得寵,把隻有八歲的六皇子縱得不成樣子,長幼不分,尊卑不識,看上了當時夫子將給裴琅的玉簡,堵著裴琅,要裴琅讓給他。
十三四歲的裴琅還沒有此時的好脾氣,儘管麵上已經能裝出一副溫潤模樣。心裡對這個皇弟已經耐心告罄。
不就是一塊玉簡,他自然沒那麼稀罕,隻是想順帶借這事發作,讓聖上不痛快幾日。於是他沒有馬上應聲,想著如何將六皇子長幼不分、嬌縱無禮的壞毛病捅給聖上。
裴琅實在不願意給的話六皇子實際上也沒什麼主意,他今日來和裴琅硬對硬已然耗了莫大的勇氣,見他不作聲,更怕了,眼珠圓溜溜得轉,想自己找個台階下。
恰逢年末,不少官員攜帶妻眷入宮,薑君瑜從小到大就不識路,稀裡糊塗就在禦花園找不著北了,剛好撞上抬台階下的六皇子。
六皇子眼睛一亮:“我不要皇兄的玉簡了!我要她的玉簪子!送給母妃她一定喜歡。”
裴琅被他一通話說得莫名其妙,視線往那頭看去。
薑君瑜穿得喜慶,紅色的小襖,發髻兩邊簪著一對對稱的玉蝶簪子,看起來靈動又漂亮,跟年畫娃娃似的。
“你要什麼?”薑君瑜聽到了他的話,下巴一抬,問。
薑家在朝中勢力不容小覷,薑君瑜自小也是被人捧在掌心的,脾氣自然也不算好,六皇子沒想到一找就找到一個硬茬。
“你以為什麼東西都是你的?”薑君瑜朝他喊,瞪起眼睛,看起來被氣得不行。
六皇子脾氣一點就著,兩人吵得不可開交。
裴琅不喜歡小孩子,一下還來兩個,吵得他頭痛,生硬地將兩人隔開,被鬨得心煩,也不想給聖上找不痛快了,將玉簡拿出來給六皇子:“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