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鎮,溫家。
這兩年,溫少爺連中縣試府試,後來又去了衡山書院求學。
溫家唯一的主人常年在外,宅院平時大門緊閉,少有人來往。
隻今日不同,大門雖也關著,卻留了條縫,門房總要探頭出去左右張望。
望了大半天,終於看到熟悉的馬車遙遙而來,他精神立時抖擻,匆匆跑去抬起閂門的大杆子。
宅門大大敞開,可宅院主人下車後,卻隻站在門前良久。
門房機靈地小跑著過去,在距離溫玉幾尺的地方站住了腳。
他抬起頭,尋著溫玉的視線看去,頓時恍然。
“少爺,您想換牌匾了嗎?”
大門上方的牌匾已是暗沉的顏色,再不複從前的光澤,仔細眯眼瞧,還能看到邊緣處的幾條裂縫。
這塊牌匾是溫玉祖父掛上的,也有些年頭了。
溫家當年還沒那麼富裕,製作裝點門麵的牌匾時,也隻尋了稍微昂貴卻不那麼稀少的紅鬆木料。
溫玉微微頷首:“風吹日曬幾十年,是時候置換下來了。”
她撇了眼右上方的小亮點。
五歲那年,除了逃課,她還被娘親責罰過一次。
那是年末的時候。
樹木落葉,鳥兒們在枝丫上建的窩巢再也藏匿不了。
下堂前,同窗贈給溫玉一把彈弓,慫恿溫玉去打鳥。
溫玉收了那把彈弓。
她站在溫家門前的樹下,仰頭盯了許久,最後瞄準了最上方還未落下的幾片葉子。
手臂緊繃,蓄力拉緊,再輕輕一鬆手,石子便脫離手中彈弓,越過樹杈縫隙,精準砸中了高掛的牌匾,發出一聲脆響。
下人的驚叫將溫娘子吵了過來。
聽清楚事情原委後,溫娘子二話不說就將溫玉拎去了祠堂。
她壓著溫玉跪在陳列著的牌位麵前。
溫玉不服氣,雙腿還在奮力掙紮。
“那牌匾本就破舊,倒不如趁機換一個。”
“溫玉!”
溫娘子嗬斥了溫玉一聲。
她很少喊溫玉的全名,僅這一聲,就直接鎮壓住了溫玉。
溫玉不再反抗,嘴裡仍在嘟囔:“難道不是嗎?我們家也不缺錢。”
溫娘子沒理會溫玉,她跟著跪在了溫玉身旁,雙手合十,閉上雙目,輕輕說著自己的罪過。
小至前幾日病重未親自前來上香,大至溫玉今日砸中牌匾。
溫玉聽著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漸漸沉默了下來。
一炷香過後,溫娘子轉身,輕撫著溫玉的腦袋。
她並沒有嚴厲數落溫玉,隻是溫和地說道:“阿玉,你再跪兩個時辰。”
溫玉猛地抬頭,直直對上溫娘子沉靜的雙眼。
她很少見到溫娘子的這種眼神。
溫娘子是俏麗的,像柔柔立在河邊的丁香花。
她才二十出頭,平日裡也喜歡打扮自己,那些嬌嫩顏色的珠釵環佩是她的陪襯,卻壓不下她的風頭。
即便是她逃課的那天,溫娘子也是怒意溢於表麵。
所以溫玉從未想過,溫娘子也會有這般,眼神沒有波動、神態毫無生氣的時候。
她狼狽錯開與溫娘子的對視。
這一低眉,眼神便撞上了距離她最近的一個牌位。
——溫峰之靈位
——溫氏敬奉
溫峰,是溫玉父親的名字。
那個溫氏,便顯然是溫娘子了。
溫玉知道溫娘子的名字,一個與溫娘子的樣貌相差甚遠的名字。
——林二丫
同族的長輩喊她溫氏,外頭的人喊她溫娘子。
因為她嫁給了姓溫的人,所以往後的所有日子裡,再難有人能認認真真地喊她的名字。
溫娘子說:“阿玉,門口的牌匾不能換,那是你祖父掛上去的。”
溫玉靈魂出竅似地詢問:“聽說,爹本就想換下那塊牌匾。”
她曾聽下人說過,溫父生前確實在有換掉牌匾的打算。
溫娘子搖搖頭:“可是你爹已經不在了,我們便不好去換公爹掛上的牌匾。”
溫玉真的很想再問一句:難道隻有爹有手有腳去換牌匾嗎?
可實際上,早慧的她清楚知道溫娘子的意思。
溫父是一家之主,所以他有資格去換那塊牌匾。
而她溫玉,隻是一個鳩占鵲巢的假少爺,是個本不能繼承溫家財產的女孩。
她沒有權力去處置溫家前人留下的東西。
溫玉捏緊雙手。
盯著溫峰牌位上的溫氏兩字,溫玉寒毛直豎。
她悚然發覺,這是一種馴化,使得溫娘子仍然下意識地遵循著溫家男人們製定的規則,即使他們早已經不在人世。
時至今日,溫玉站在門外,囑咐道:“過幾日,匠人來了,你便將牌匾拆下來吧。”
說罷,她擺擺衣袍大步入府,心說:溫府,也該是“溫玉”的“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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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後,溫玉在書房核對賬冊。
溫夏站在旁邊修剪燭芯,餘光裡溫玉右手執筆,每一頁僅僅掃上幾眼,便能立刻核對正誤,連桌上的算盤都很少動用。
賬冊裡最複雜的是店鋪營收,除此之外,占大頭的是每年額定的佃租,還有其他農人投奔過來、將田底賣出的數額。
前日裡,溫夏花了整整七天時間才捋清楚。
見溫玉臉上沒有丁點兒為難之色,溫夏不由得感概:不愧是少爺。
想起白日隔壁鎮那個被他糊弄過去的下人,溫夏便想偷笑。
還真當溫家的銀錢是省出來的不成?
少爺雖年幼,卻極聰慧,對數字又敏感。
管事們送來的賬冊,麵上裡子但凡有不對勁的都能被揪出來,來來回回幾次,他們便知,這位年幼的東家不好糊弄,因而送去的賬冊越來越清晰,冊上的數額也越來越多。
溫玉核對完已快接近子時。
她躺在床上時,才總算空出些時間來應付那麵光幕。
【7歲:你在家無所事事。】
雖然還未成人,但溫娘子是她母親,為人子女,溫玉為溫娘子守了一年孝。
【8歲:你開始下場參加科舉。】
這一年,溫玉得了縣試魁首。
聽著窗外的蟬鳴,溫玉勉強回憶了一番當時的心情。
第一回與其他學子比較,且贏得精彩,她似乎是有些許自得。
隻是想著,不愧是她。
【9歲:你獲得府試案首。】
【10歲:……】
溫玉凝神。
往下的,究竟是未來,還是她的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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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試及第者,為秀才,免徭役,見官不跪,不得隨意用刑。
同為秀才,又分幾等。
但在家境殷實的人看來,這也不過是一些食廩優厚的差彆而已。
溫玉躺在床上,雙手交叉規規矩矩放在腹中,身體板正恍如木偶。
也許對其餘人來說,榜上有名就夠了。
可溫玉是不同的,她睫毛輕輕一顫,心說:這怎麼能夠呢?
——不夠,還遠遠不夠。
在讀書這一途中,溫玉從沒受過挫折。
她也清楚地知道自己遠超常人的聰慧。
所以……
【10歲:你獲得“小三元”稱號。】
她從未考慮過其他可能性。
溫玉緊緊盯了“小三元”一瞬,很快便移開視線,好似這個他人遙不可及的“小三元”隻是什麼平常可見之物。
先生誇她聰慧有靈氣,卻也說過她盛氣太過。
去到衡山書院的第一年,先生私下找來溫玉,談及他們上交的詩詞。
詩賦曾經也在科舉的考察範圍。
但從前朝開始,詩賦就開始漸漸被科舉邊緣化。及至本朝,詩賦已經徹底取締。
來到衡山書院之前,溫玉在私塾也跟著品賞過許多詩詞歌賦,卻從未親自下筆。
交給先生的,實打實屬溫玉的第一篇詩作。
外頭春雷大響,暴雨如注。
即使關緊門窗,若不大聲吆喝,也難以將自己的聲音傳達給屋內的另一人。
先生坐在桌前招手,溫玉走近至桌旁等候先生問話。
這樣的雨已經斷斷續續好幾天了,總也沒見停的時候。
前日裡,先生堂上正說著話,外麵便轟鳴大作。
先生的聲音蓋不過天。
他捋捋胡須,乾脆停下,吩咐坐在首位的學子往後傳話。
——以今日之景作詩。
先生將手中的紙張遞給溫玉。
不同於寫策問和答經義的館閣體,紙上龍飛鳳舞的俱是溫玉的同窗們交上來的詩作。
不薄不厚的一層,溫玉慢條斯理地一張張往下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