蒔秋樓的廳堂內,絲竹陣陣,琴瑟笙歌不絕於耳,偶有靡靡之音傳來,讓人骨酥而迷醉。
惘然間,唐瓔的袖擺被人拉了一下,她回頭,是姚半雪。
方才他與宋懷州都已向皇帝行完了禮,隻有她因震驚而癡愣在原地,遲遲不肯動,他是在提醒她。
黎靖北看到姚半雪的手從唐瓔衣擺下一閃而過的瞬間,眉頭微不可見地皺了一下。
君王一襲淺藍色錦衣斜倚於塌上,麵色微醺,眉目妖冶,氣度從容。他發髻鬆散,偶有幾縷長須垂下,風情萬種,眼尾的一顆紅痣攝人心魄。
這模樣不似一國之君,倒跟外間的風塵女子有些相似,蠱惑而動人,饒是早就見慣了君主樣貌的宋懷州,見了此時的他,也不由微微移開了眼。
君王妖冶的銳眸落到男裝打扮的唐瓔身上時,喉結微動,指尖微微顫抖著,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幽深的瞳孔中閃爍著眾人讀不懂的情緒。
望著榻上的君王,唐瓔亦是感慨萬千。
離開建安後,她本以為自己此生都不會和他有交集,哪料造化弄人,兜兜轉轉兩年過去,她又遇到了他,還是在這風塵之地,還是在她扮作男子的詭異之時...
唐瓔低眉,莫說兩載,不論過去多久,她對古月的歉疚始終盤桓在心頭,時時刺痛著她,痛得越深,她對他的利用就越發不能原諒。若不是她師父的冤屈還在,幕後凶手尚未抓到,她扭頭就想走。
良久,國君開口了,聲音略帶沙啞,“懷舟、赤芒…此人是?”
循著黎靖北的目光看去,宋懷州心下疑惑:陛下見到他們一行人的第一句話不是問他們為何來此,而是好奇寒英是誰,莫非他看穿寒英的男裝打扮了?
他還沒來得及解釋,姚半雪搶先介紹道:“這位是章瑛,因受遠寧伯家小公子的欺淩而被迫躲於寺廟,她師父故去後,臣便做主替她改了名,將她接了出來,如今她已是維揚府署的一名仵作,名叫章寒英。”
跟皇帝撒謊不會有好下場,更何況變更戶籍這種事,黎靖北稍微一查便能知曉。姚半雪是聰明人,所以他選擇實話實說,隻是把她求他變更戶籍這件事說成了他自己做主的。
唐瓔心下有些複雜,變更戶籍一事可大可小,端看皇帝怎麼評,姚半雪說到底還是肯護著她的,卻又幾番阻止她查案...
“哦?”黎靖北掃了她一眼,對姚半雪的話不置可否。
唐瓔知道他在想些什麼,不由得有些尷尬。那遠寧伯府的小公子周長金雖然是個混不吝,卻隻有常常受她欺負的份,更不可能把她逼進寺廟了。
好在黎靖北也並不打算拆穿她,而是看向她身上的男式狐裘,不動聲色地問:“瞧著不錯,哪兒來的?”
見此,姚半雪也有些疑惑。顯然,黎靖北對一個小吏的關注已經遠超他們這些正經官員了。
唐瓔也不知他為何有此一問。對於這個問題,她不知該從何說起。男子將自己的衣物贈予女子本是十分親密的行為,可她與姚半雪的逃亡經曆又說來話長,她更是不想跟一個前夫解釋那麼多,如此想來,唯有一個說辭最為可靠。
她回道: “故人遺物。”
說完這話,姚半雪眼皮一跳,臉色似乎比她方才說他心儀佟敏時還要黑。
黎靖北點點頭,正欲開口,唐瓔的肚子不合時宜地響了一聲。她有點尷尬,不過這也沒辦法,她出門急,早膳和午膳都還沒用過,而黎靖北的床榻邊恰好擺滿了佳肴和瓊液,還有飽滿的鮮果和各色糕點,香氣四溢,看得人食指大動。
她這聲兒一出,宋懷州眼皮一抖,看了她一眼,姚半雪卻是一副無事發生的樣子。
黎靖北咳嗽一聲,“諸位想必都忙了許久,與朕一道用膳吧。”他下了塌,吩咐喜雲去多添些碗筷和菜肴,徑自去圓桌旁落了座。
宋懷州有些不知所措,與天子同食是莫大的榮幸,往昔他也隻在宮宴上和諸多大臣們一起陪帝王用過膳,卻從未同桌而食過。
在他愣神期間,姚半雪已經先他一步落座了,唐瓔緊隨其後,他躊躇半晌,也隻好戰戰兢兢地跟著坐下了。
皇帝和宋、姚三人動筷後,唐瓔拿起板栗,正要扒開,一隻剝好的板栗被遞到了她跟前,眼神相接,她與黎靖北俱是一愣。
她忽然想起以前住在東宮的時候,黎靖北雖忙,對她也偶有體貼的時候。他知她喜栗子,所以隻要膳桌上有栗子時,黎靖北都會習慣性地先替她剝了。
怔愣片刻,黎靖北似乎也意識到了不對勁,他手腕一轉,遞到唐瓔跟前的栗子瞬間落進了宋懷州碗裡。
宋懷州受寵若驚,立時露出一副誠惶誠恐的表情,“哎呀!多謝陛下!”
唐瓔:……
黎靖北咳嗽一聲,將目光移開,轉而問起眾人的來意。
宋懷州把蔣、封二人舞弊、焦畢倫和李勝嶼受賄的經過講了一遍,說完又疑惑道:“根據李勝嶼的供詞,他在每場考試的前一日才從焦畢倫手上拿到試題,寫完答案後次日再由焦畢倫帶進考場,交到舞弊生員手裡。微臣感到疑惑的是,彆人要考三天的東西,李勝嶼如何用一日就能完成,更主要的是...”
他躊躇片刻,抬頭小心地看了眼黎靖北,見他麵色尚可,接著道:“更主要的是,他協助舞弊的生員有兩人,如此一來,一日內完成兩份答卷就更是天方夜譚了。據寒英的推測,這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在出題前就已經事先將試題泄給了他,而能做到這一點的,似乎就隻有出題人了...”
黎靖北未著一言,姚半雪補充道:“昨日的堂審上,李勝嶼的供詞不夠詳實,言語間隱有包庇泄題人的意圖,臣等想到他犯案的動機是為了蒔秋樓一個名叫佟敏的女子,心有疑惑,便想來此探個究竟。就在方才,蒔秋樓的姑娘告訴我們,佟敏在去年就已經被禮部的某位朱姓大員贖出去了。”
姚半雪並未點明那位朱姓大員的名諱,但宋懷州此前已經暗示過泄題人就出在四位考官之中,皇帝不用猜也知道這人是誰。
黎靖北聽完不置可否,懶散地抿了一口酒,沙啞的嗓音都被甘甜的瓊漿潤得清透了一些,他突然問:“範喬是怎麼死的?”
宋懷州:“係死於鈍器擊打後腦所致,”他頓了頓,“可昀磊卻說是他讓人下毒殺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