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逢槿好像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他夢到很多年以前,他住在一片深山中的竹屋裡,與世隔絕。他年少的記憶裡從來沒有出現過“父母”這種身份的人,陪伴著他的,隻有一個老人。一個衣衫襤褸卻慈祥溫和的老人。那是竹屋的建造者,是他的爺爺。
在某個仲夏夜晚,滿天繁星,爺爺手中一把蒲扇,在院子裡為他驅趕蚊子。他迷糊記得他那時候還很小,小到爺爺可以一隻手把他抱起來,小到他以為他們在一起的時光還有很久很久。
他聽見自己口齒不太清晰地問:“爺爺,我的阿爹阿娘去哪了?”
爺爺的聲音蒼老而久遠:“他們在天上,是最亮的星星,一直都陪在你身邊。”
星辰如水,遙不可及。
“爺爺,那你也是星星嗎?”
“逢槿,每一個人都會變成星星,”老人撫摸著孩童的腦袋,“世間的人唯一能做到的,隻有思念。”
時光飛速流轉,恍惚間,他看見一個太監樣兒的人站在他麵前,高高在上,威臨上天,他和爺爺跪在地上,像是卑微到泥裡,自始至終沒有看清來人的麵容。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祝氏家門蕭條,男丁稀少,但其血脈珍貴,應為大晏所用,故封祝氏第十九代長子祝祈為祭神使者,其長孫祝逢槿封為祭神王爺,賜王爺府,次日遷往皇都。欽此——”
爺爺祝祈給祝逢槿起這樣一個名字,是因為他的父親喜歡木槿樹,而且他出生在晚春,是百花齊放的季節。沒想到一語成讖。
他看見爺爺沉了臉色,重重地磕了個頭,聲音似乎衰老了很多:“草民接旨。”
麵前的景象又開始變換,映入眼簾的是大晏的皇宮,金磚玉柱,氣派輝煌。他被人安置在新建的王爺府,朱色大門上方的牌匾上,四個明晃晃的黑字:祭神王府。
祭神。
像是一座罪孽深重的府邸,又像是驅魔辟邪的鎮妖寺廟。
後來他再也沒有見過爺爺。沒有人允許他出府,隻是聽府上的丫鬟說,爺爺是個大英雄,為黎民百姓鎮壓了彌漫在南蠻之地上方的混沌和妖氣。
可他並不想爺爺成為大英雄。他希望爺爺隻是他的爺爺,不是任何人。這樣,就沒有人會從他的身邊搶走爺爺,他也不用每天深夜坐在玉砌的石欄上,望著浩瀚星空發呆,四周卻空空蕩蕩。
每一個人都是天生的孤獨者。
好在並沒有讓他等太久。
半年後,南蠻之地上方的混沌重現。他等到了爺爺的屍體。爺爺似乎是笑著的,即便蓋著白布,祝逢槿也感覺到了他堆著笑意的眼角,好像他去的,並不是世人口中的窮凶極惡之地,而是雲端之上的仙國。
夢裡花落如雨,他又看見自己被人推搡著,扔進了一片荒蕪之中,待回頭看時,身後的人已經逃離得無影無蹤。
他不受控製繼續向前走,好像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在牽引著他。
忽然眼前出現了大片林木,晚春時節,成片成片的花肆意綻放,試圖挽留最後一抹春意。
祝逢槿慢慢想起,他也出生在晚春,五月十四,今日是他的第五個生辰。
他的夢境逐漸模糊,他發現自己身處一間茅屋裡,看樣子也是爺爺所建。茅屋裡是各種書籍,屋後是一片稻田,生活上的用品雖然不多,但很齊全。他知道,這是爺爺能夠留給他的,為數不多的東西。
後來他遇見了一棵繁茂的木槿,還遇到了一個樣貌模糊的小孩。小孩子在一個繁星滿天的夏夜裡,告訴了他事情的全部。
“你們家族的人,天生就可以克製我們妖。誰也不知道為什麼,但萬物相生相克,對於世人來說總歸是件好事。人人都說妖界危險,所以你爺爺在你母親難產去世,父親也鬱鬱而終後,帶著你躲進了深山裡,想要隱藏你們家族流傳下來的,克製妖類的血脈。後來你們被朝廷的官兵發現,你爺爺被抓進來,還帶來了大量的書籍。我當時並不知道為什麼,但現在想來,或許是為了能夠讓你飽讀經書吧。其實南槿並不險惡,他也是進來以後才發現的。所以,他給你準備了很多東西,並且,也放心讓你在這裡,一直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