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微垣內星象浮動,天數開始運轉了。”玄鳴濤沒有接話,反而煞有介事地望了望天,半闔起眼似在推演天機。
“若非知曉汝之來曆身份,此番作態,當真懷疑汝故弄玄虛。”
“許多天機吾不能說出,還是吃魚吧,也好消磨等待銀翎帶回試驗品的無聊時間。”
“吾不……”龍宿又想推脫,卻見玄鳴濤扭開葫蘆,往魚肉上滴了兩滴壺中之物,頓時酒香溢滿四周,魚肉也更鮮味十足。“好酒——”
玄鳴濤輕輕搖了搖手中葫蘆,略帶小驕傲地說:“此乃吾紫荊衣師兄所釀藥酒,臨行前師兄贈了吾一壺,既能強身健體有治病醫療之效,又可稍解吾思鄉之情。”
“酒香如此奇特,酒氣衝鼻辛辣,烈性非常,不似儒門之酒溫和端方。”龍宿看起來有了些許興趣。
“儒門的酒,吾實在飲不慣,夜宴上隻小酌一杯已失興趣。你們喜愛葡萄美酒,而吾這葫蘆藥酒,你們卻是無緣品嘗。”
“汝請吾吃山野粗食,自己反倒吝嗇起來。”
“非也,此藥酒乃吾師兄煉百毒精華所泡,若非常年浸潤藥毒之人,或功體特殊者,冒然嘗之,一口醉死三日已是萬幸,體質弱者更有喪命風險。”
龍宿目光盯視藥葫蘆良久,眼中透出分毫莫測心思,玄鳴濤忙著將烤好的魚肉分離到洗乾淨的寬樹葉上,沒有留意龍宿那方。
“隻兩滴,去掉河魚腥味,柔美肉質,清雅入味,便是功德無量,龍宿先生賞臉嘗嘗,這自然之味,包管比任何珍饈佳肴更具風味。”
玄鳴濤難得露出幾分笑意,硬是把盛著魚肉的樹葉塞到龍宿手上,龍宿拒絕不及,隻能勉為其難試試滋味。
剛還一臉嫌惡,鮮味入口,龍宿馬上換了態度,有些不可思議地看向玄鳴濤:“汝這魚以自然為調,佐山水於其中,風味風雅風情皆具,真是出人意表。道者,汝又讓吾刮目相看了。”
“返璞歸真即是道,至道之味即是自然。先生吃慣山珍海味,偶爾換換口味,清新素雅,未嘗不是另一種美的角度。”
“就如同汝以清新之調祛眾儒濁息,收攬人心,相同的道理。”
“哪裡相同了……”玄鳴濤無語地說,“不對,吾一片善意,在你眼中怎全是陰謀詭計呢?”
“這條魚,吾權且認為是汝之善意。”龍宿竟已將他剛才嫌棄的野魚掃食乾淨,完全沒有尷尬之態,毫無自覺。“但近日門內多有厭學之人,更有學生看破紅塵欲隨汝修道去,說汝沒用異法影響人心,實在教人難信。”
“人心多變,豈能輕易掌握,以外力影響的人心,又有幾分真誠。以心換心,待人以誠,自有忠義之士聚集論交。你學富五車,讀過的書比吾吃過的飯還多,怎會不明白這種淺顯的道理。”
“吾還是頭一回聽人吹捧自己是忠義之士。”龍宿毫不客氣地諷笑道。
“說你無心,你真無心,還是在學海待久了,也浸染了烏煙瘴氣。”玄鳴濤有些不快,“真真枉費吾一片真心。”
“哦?那汝不妨將雲海陣中未彈完的琴曲再奏一次,看看是誰無心,或是誰用心不純。”龍宿語帶試探,暗中運元準備抵禦玄鳴濤琴曲中可能隱藏的秘術。
玄鳴濤不服氣地剛化出桃木琴,銀色的小飛翎就領著一隻小雀從夜空中撲棱著飛來。那隻小雀目光呆滯,卻像通了人性,見到琴音操控者玄鳴濤時,竟畢恭畢敬地低首行禮。
“神儒玄章的影響力真是驚人。”龍宿顯得有些憂慮,“短短殘章,已有如此威能。”
玄鳴濤仔細檢查了小雀周身,確定沒有任何傷口,收起銀翎即刻撚訣開陣:“伏天王·降天一·乾妙玄坤·無形我相——”
隻要運使穿雲眼,一眼便見小雀胸腔之中有兩顆共生羈絆的心臟,卻不知哪一顆是原心,哪一顆是二心。鏡像之陣築起,二心即刻有了反應,迫不及待呼應同源之心,誰知同源之心乃是幻鏡。
“昊天陰陽化百氣·玄音乾坤轉無量·風火金雷·敕令神封——”凝神元,破妖魅,玄鳴濤信手揉弦化作數道利劍金封,躁動的二心與鏡像同時碎裂,小雀應聲跌落土中。
玄鳴濤立刻過去拾起小雀,輕柔地順了順它的羽毛,還渡了一道真氣助小雀恢複健康。
“沒事沒事,一切都過去了。”他像在低聲自言自語,又像在安撫驚恐的小雀,一旁龍宿安靜看完醫治全過程,這會兒更沉默了,望向玄鳴濤的眼神從疏離輕慢,漸漸多了一分重視。
“這賭,是汝贏了……”龍宿不情不願地承認道,“有何要求說來吧。”
玄鳴濤愣了愣,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片刻才露出些欣悅之情:“那吾可要好好想想,畢竟這種機會千金難求。”放飛了那隻小雀,玄鳴濤回到樹根邊隨意靠坐,笑盈盈地說:“聽完一曲,我們再促夜長談。”
他突然想起什麼,直呼自己怠慢,隨即化出朱傘與吃完舍不得扔的小竹筒,耐心地把洗乾淨的小竹筒一個一個綁到傘上,又將傘懸到高高的樹枝間。
“藥酒你無法品,吾卻忘了煮茶相奉,是吾疏忽,請少待須臾,待吾收集些月露凝晶,煮一泡清茶招待。”
“風餐露宿,條件臟陋,吾竟留在此地作陪,還等著聽汝的素琴,飲汝的粗茶,真是莫名其妙。”龍宿連連搖頭,他身子坐得筆挺挺,許久沒有動換,像僵在了那塊方石上。“莫非吾不知不覺竟中了汝的術法?”
“哈,說笑了。”
隨著術法催動,林中霧氣又漸漸漫上來,氣溫一時低寒,幾乎要凝雨落下,露珠順著傘麵流進小竹筒中,不一會兒就集滿了。玄鳴濤及時收術,他自己不飲,足夠給龍宿解解渴就行。
這茶分明清水月露,卻有幾分清竹芬芳,齒頰留香彆有意境。龍宿飲過的名貴茶種不計其數,但不知為何,都不及今夜一盞來得印象深刻。繼烤魚之後,搭配這盞月露,堪稱絕配。
很有眼力見的玄鳴濤瞧出龍宿臉上一閃而過的滿意之色,適時舉起葫蘆相邀道:“今夜有幸與吾在苦境的第一位朋友同飲,該當浮一大白,聊表心衷。”
說著,仰頭灌了一大口,烈氣衝腦灼得五臟皆焚,卻是快意無比,酣暢淋漓。玄鳴濤不禁痛快吟道,“南湖秋水夜無煙,耐可乘流直上天。且就洞庭賒月色,將船買酒白雲邊——”
“說第一位,未免過於誇張。”似受豪情感染,龍宿也緩和了語氣,不由調侃起來。
“不誇張,萍水相逢叫作緣,誌同道合方為友。學海眾儒皆是吾遊曆路上所遇之緣,卻無一人交心。你吾多番以琴相交,吾說過,琴音即心音,你之心性品格吾一覽無餘,疏樓龍宿,就是特彆不同的存在。今次又吃過吾親手烤的魚,吾從不曾與外人分享手藝,這朋友之份,避不了了。”
“道門一貫崇尚無為無爭,吾還以為汝更中意與弦知音為友,怎會與吾誌同道合?”
“弦知音有其特殊天命,吾可不願與他為友,來日徒惹自己傷悲。”玄鳴濤輕輕歎了口氣。
“奇人奇事奇術奇音,莫怪吾師太學主對汝甚感興趣。”
“太學主……”玄鳴濤忽地有些警覺,“太學主極擅攻心之道,恐怕連你與弦知音這樣最親近的學生,也無法真正了解他幾分。”
“師尊自然高深莫測。太學主者,主儒教一切事務,生殺予奪操於一人之手,何等權勢,若輕易被人看透,哪能統領教門。”
“龍宿你也有意此位?”玄鳴濤犀利點破。
“學海內部所有儒員,誰無爭勝向上之心。”龍宿也不否認,一邊拋出另一個話題說,“師尊早有意讓賢退隱,近來計劃設立教統一職代行太學主之權,統管儒門內外。”
“所有人都將你當成太學主最欣賞的繼承者,想必教統一職非你莫屬。”
“汝初來乍到不了解學海內部各個勢力糾葛,眾人看似擁戴,背地裡實則各自為政相互攻訐,反對者不在少數。”龍宿留心觀察著玄鳴濤的神情,仔細引導話題,欲借玄鳴濤之力遊說反對派,助他順利奪位。“太學主對汝格外器重,汝在學海深得人望,又是外客無關教統之爭,既說與吾誌同道合,就不知汝對此事有何見解?”
玄鳴濤可沒這麼多心眼,他第一反應是認為太學主可能要退到幕後搞鬼,辦什麼血榜當權傾天,但他不能當著龍宿的麵說破太學主的真實麵目,現在也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旁敲側擊提醒幾句了。
“見解無,隻有一句良心的建言。”
“吾在聽——”
“頂峰有頂峰的眼界,不可隻見眼前名利,而錯失峰頂風光。”
“汝覺得吾不該爭教統之位?又是天機嗎?”龍宿不免失望,卻不想放棄這送上門的打手。
“觀測天機非是吾之專長,觀想未來才是吾所擅長。未來說,機會就在你眼前了,龍宿你可是要多邁一步。”
兩人對視許久沒有再開口,玄鳴濤說得神秘,倒讓龍宿遲疑了,沉吟考量未有定論。
直到玄鳴濤再次撥弦奏琴,才把困於名利的心拉出泥沼。原來此曲未有任何術法蠱惑,純純粹粹隻有一片赤誠。龍宿浸潤曲中汪洋,暫時拋卻一切陰謀怪習,心中升起彆樣感慨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