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魔戰,許久未曾見過這麼清聖明朗的天,空氣中的流風都帶著甘美的蓮香,晨鐘暮鼓,歲月悠然,心也不由自主寧靜下來。遙想昔年,玄宗也是如這般的世外仙境,甚至更加生機勃勃。
可歎……
這樣的萬聖岩,讓人不產生怯戰之意都難。僅僅停留兩日,便生出許多怠意,誰願時時刻刻過著提心吊膽的日子,誰願被戰火無情吞噬。人總是貪圖享樂的動物,逃避自己,逃避戰爭,圖一時己身安然,而選擇暫時遺忘現實,直至遺忘自己是誰。連帶自己身上的責任也忘得一乾二淨時,才能心安理地永遠避在世外桃源的一隅,獨舐那已不重要的,虛無縹緲的遺憾。
沐浴著菩提天池充逸的佛聖之氣,內心澄澈之餘,竟產生些許疲戰之意,果真自己也是人,便逃脫不了汙穢的劣根性……
那些戰死的同修,一言以蔽便是回歸天命,玄鳴濤又非救世主,不可能救得了所有人,他隻想讓自己最親近的朋友師長平安而已。六弦四奇既然不會在此次道魔大戰中出事,隻是被封印,那他還拚什麼呢?
心中另一個聲音說,人總需要拚儘全力一試,或許情操未達到護衛蒼生的地步,但師長們奮戰一日,一日便不可鬆懈。自以為是的救贖,也許不是他們需要的,同心戮力,絕不相棄才是真正的守護。
又出現第二個聲音說,來到此世隻為逆轉天命,直接將未來變數全部設計除掉不就好了,既要逆天改命,還怕什麼天數更改,天機混亂。不再壓抑自己身上的潛能,接納變化後的自己,有力量,才能阻止一切悲劇,才能改變一切遺憾。
他們說的好像都對……究竟該怎樣做?放任聖魔之力改變自己從而獲得強大力量去保護想要保護的人,好像是最正確的選擇?但萬一雙氣不可控,也有可能傷害到身邊最親近的人……
心念糾葛,搖擺不定,菩提天池中不斷逸散金色的佛氣,白色的聖氣與黑紅色的魔氣,三氣相持不下。
池邊,蒼為一步蓮華護法,幫忙灌注道佛之元穩定池中心思紊亂的人。
玄鳴濤身著普通淺灰衲衣,盤坐於菩提天池的蓮台之上,原本欣然接受新的佛言枷鎖是件簡單又便捷的事,但這幾年來聖魔雙氣已逐漸增長到不可輕易壓製的地步。不觸動它們,封鎖功體之後就會安然無事,一旦佛言枷鎖有收緊的態勢,兩氣的自生防禦便會擴散。
早料到這種情況的一步蓮華選擇菩提天池作為修複點,一方麵也是想徹底淨化魔氣。但魔氣早已牢牢種在玄鳴濤體內,與他命元相連實難拔除。佛陣再催,佛字欲重新印烙回身,卻遇魔氣強烈反彈,聖氣倒是遊走其中毫不插手。
倏然,龐大的魔氣擴散,硬生生將菩提天池的天空映成了暗紅色,萬年不變天的萬聖岩第一次迎來了赤雷霹靂,驚動了善法天子前來視察。
那股魔氣未有傷人之意,似乎隻想改變玄鳴濤的心性,不斷侵蝕著他的腦部,令失去功體的玄鳴濤一時搖擺不定,在人性與魔心之間來回掙紮。一步蓮華並不想放棄,縱使是溫柔的佛者,眼中亦容不下任何惡念魔根。
“聖尊者,你想將他分成兩個人嗎?又如襲滅天來一樣?”善法天子語氣不善,手上還是不停一起幫忙灌注佛氣穩定菩提天池的佛陣。
“魔由心生,心魔難消,魔根深重便難以拔除,如果最後真無他法,恐怕……”一步蓮華微微輕歎,“罪孽,便隻能親手斬除。”
“此應非是心魔,他心魔已除,早在拜入玄宗之時,就已親手誅滅了心魔。”蒼眉頭微鎖,表情略顯凝重,“聖魔雙氣似是與生俱來,不受功體封鎖影響,也許,隻能由他自己選擇未來的道路。”
“若他被魔氣吞噬,世間豈不又添一名強大的魔頭?”善法天子質疑道,“不如將他封印,待道魔之戰結束再行處理。”
“不可。”蒼立刻反對,“他身負天命,是道魔之戰扭轉天數最關鍵之因素,絕不可滯留在此。”
望著池中不停掙紮的小師弟,蒼不禁歎息:“若真有那天,蒼……會親手誅魔……但,吾始終相信,他絕不會喪失自我,因為他有常人不可及的堅定初心。”
“好友,事情未至極端,吾觀他仍有一線希望。他之所以痛苦,乃在人魔兩性之間掙紮,證明他善念未滅,如果能請他之渡業師百世經綸前來,想必能激發另一股聖氣抗衡魔根。”
“吾馬上派人去請。”善法天子說著就要離開。
“不行!不可!!不準!!!啊——”
乍聞一頁書,玄鳴濤突然情緒極大波動,原本靜止的聖氣大作,衝擊魔氣攪得肉身劇痛,忍不住哀吟,片刻之間,魔氣又占上風,菩提天池更加晦暗難明。
“唉,無奈啊……”
一步蓮華連連搖頭,示意蒼與善法天子撤手後退,自己近前一步,手上白玉佛珠一揚,雙掌合十,口誦佛語,念念有詞竟是——
“離婆離婆諦,求訶求訶諦,陀羅尼諦,尼訶囉諦,毗黎尼諦,摩訶伽諦,真陵乾諦,娑婆訶——”
七佛滅罪真言出,無數縹緲佛字憑空而現,源源不絕灌入玄鳴濤耳中,震耳欲聾,震魂奪魄。原本痛苦掙紮的人霎時抱頭哀嚎,渾身如針刺般的痛楚都比不上那如緊箍一般的貫腦佛音。
“啊!七佛滅罪——!”在蓮座上疼得不停翻滾的玄鳴濤開始胡言亂語起來,“不對!不行!我不能跟那誰一樣被洗成一片空白!啊——!”
不知哪來的信念,人性與魔性突然相合,有誌一同欲抗衡七佛滅罪真言的威力。身上雙氣衝擊突然不再疼痛,隻有腦中縈繞的真言念得人精神崩潰。
雙氣突如其來的融合,竟衝破了蒼設下的功體禁錮,恢複功體的玄鳴濤有雙氣加持,威勢一時之間震懾在場三人。他卻不動手,打碎菩提天池的護陣後自顧逃竄而去,迫不及待似要擺脫靡靡佛音。蒼與一步蓮華攔截不及,即刻追趕竄離的光影,而善法天子馬上回轉執戒殿安撫僧眾以防萬一。
漫無目的,要往何方?要行何事?現在之我還是我嗎?不是我者又是誰呢?
遼闊的萬聖岩,找不到出去的路,玄鳴濤功體急催,奔馳在茫然陌生的佛道上,沿途眾多僧侶一概不識,不理,不聽,隻想找個角落,好好問問自己,‘我是誰,我要去做什麼’……
身後兩道光球緊追不舍,有意無意,將玄鳴濤逼入了悔悟道。
終究還是要到這個地方來……
一入悔悟道,後方兩人便不再追了,也未有進入之意,玄鳴濤終於能慢下腳步喘一口氣。
想不到清聖莊嚴的萬聖岩竟有此重刑之地,悔悟道中,一貫的晴空碧日之下,暗藏的陰森晦氣也被掩飾得名正言順。每一根佛柱上都有金剛鐵所製的枷鎖環銬,更有佛針裝於銬鐐之中能隨時刺穿皮肉……
內中似有他人,深入一觀,令人詫目,那是——
“一步蓮華!”玄鳴濤忙退數步。
鎖在最內的一根佛柱旁,沉默的黑色人影靜坐,並沒理會,低低的黑色帽簷遮掩了些許猙獰的黥麵咒印,手腳皆被鎖鏈所銬,但也不妨礙他渾身透出凜冽的狂傲之氣。
“不……”玄鳴濤閉眼使勁搖了搖腦袋,聖魔之氣爆衝混亂了他的記憶,差點判斷失誤。
“你……你是……襲滅天來。”想不到一步蓮華那張溫柔和藹的麵容,惡體居然如此囂狂霸氣。
襲滅天來依舊不語,隻自黑色帽簷下露出一雙透著精光的微紅雙眼,審視著麵前突然闖入的半魔者。
“你是襲滅天來,那吾又是誰?吾……吾好像叫玄……玄什麼呢?”
“名字是一個人存乎世上的證明,吾為你取名如何?”
“你憑什麼為吾取名?有無名姓,吾依然存在,不需要他人喚吾名來證實吾是否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