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公子抬扇輕笑,看似不經意地隨手正了正佩飾的香囊,內中散發出濃鬱的檀香,勉強能掩飾他本身所帶之蓮香。
“此行原是絕密,突然多出一人,恐怕在下難以同尊者交代。”
“尊者如有見怪,悟僧願擔起一切責罰。”
見悟僧當真了,甚至露出嚴肅堅定的表情,風公子不禁莞爾。那半路殺出的程咬金早在他們意料當中,但能讓素來極有原則的悟僧不惜對弦上玄嚴密隱瞞那人身份,這位神秘者還真是令人好奇。
“哪有這麼嚴重,既然約了故友在此等候,想必他早知曉我們此行目的,定不會泄露機密,當可信任,同行無妨。”
“多謝公子——”
江水汩汩,靜江長延,龍鳴江下遊流勢已緩,經過疏樓西風周遭時最是波瀾不驚,待至入海口前又波濤洶湧起來。
十裡彆柳枝,朝朝候君至,風塵洗不儘,恍然歲月遲。離愁餞彆亭修在這片流域,距疏樓西風約百裡,卻是三年一修從無懈怠。
雕龍鑲金的匾額上高懸著“歸鶴”兩字,金絲楠木的亭柱上,儒門龍首親筆提的對聯前不久剛重漆過一番。武林再亂,此亭也未受波及,往來江湖人士或有歇腳送彆,或有詩酒會友,儒門天下威名在前,沒人敢擅自破壞此亭分毫。
“‘朝倚龍鳴滌世塵,暮伴西風照玄宿’,這副對聯……真是龍首所提……歸鶴……何歸……唉……”
亭中一人駐足已久,身著純墨色玄氅,頭戴黑紗帷帽遮掩形容,正出神地望著龍宿提的字若有所思。
那人輕聲低喃:“道心不複曉春意,思歸悠悠年少時……”
心中傷感未已,遠遠行來一僧一儒兩道人影,是他所熟的悟僧與另一名看起來器宇不凡的陌生公子。
“道者,久等了。”
兩人行至亭外,悟僧合十先行禮,並未注意此亭修飾。
“無妨,此亭依江蔽柳,清爽宜人,正適休憩。不知這位是?”
悟僧這才抬頭望了望匾額與對聯,但似乎沒有聯想到什麼內涵,轉身介紹說:“這位乃是風公子,便是吾信中所提,能助我們解破迷津的智者。”
“風公子,有禮。”墨氅道者簡略欠身,仍是黑紗掩麵讓人瞧不清容顏,“看這個方向,莫非風公子要帶我們前往疏樓西風?”
但見風公子悠然自得地折扇緩搖,竟然不走了,好整以暇地入亭拂衣而坐。
“道者慧眼,解法確實在疏樓西風,但事關緊要,隻怕龍首難以信任藏頭遮麵之輩。無法以真麵目相待,請恕在下不能帶道者同往。”
“貧道與龍首曾有一麵之緣,吾兩人皆為同一目標,既然知曉解法在疏樓西風,便不勞風公子引路,貧道自能求得龍首相助。”道者說著轉身便要走,“悟僧,隨吾一同拜訪疏樓西風。”
悟僧愣了愣,不知該如何是好,一旁風公子也不阻攔:“江湖詭譎,人心多變,陰謀叢生,防不勝防,數百年未見,當初的一麵之緣能記幾分?無在下引薦,隻怕你們連疏樓西風的大門也進不去。”
見兩人停下腳步,風公子又笑道,“這位道者,可知此歸鶴亭的來曆?”
道者雖然心急,卻也知道擺正求人的態度,當下平複急切心情重新回亭坐於風公子對麵,佯裝一無所知地回答——
“不知。”
“世人千千萬,難得一知己。”風公子似有所指地說,“相傳數百年前,儒門龍首與教宗天涯分隔,當時尚未有疏樓西風,隻有一座西風亭,從西風亭為始,十裡相送猶嫌不足,兩人以十年酒期為約,直送了十個十裡。教宗離去後,龍首便在此地親自督造一亭,與西風亭遙遙相對,期待教宗歸來時同樣遠迎百裡。誰知十年又十年,一彆無期的教宗再也沒出現過,歲歲新柳彆亭上,百年舊人不複回。據說那位儒門天下的創派教宗原是出自外境道門,仙風道骨,飄逸絕塵,常聽龍首盛讚天下無人能及教宗風采萬分之一,因此以道鶴喻之,盼其早歸,歸鶴亭便由此而來。”
“他之風采,遠不止此……”道者喃喃自語。
“道者方才說什麼?”風公子狡黠地明知故問。
“吾說,龍首與教宗情誼深厚,令人欣羨。”道者又打馬虎眼道。
“是啊,聽聞教宗前輩出身道境玄宗,同屬道門,未知道者對玄宗是否了解一二?”
道者突然沉默不言,警惕地三緘其口,細微的態度轉變,即使看不清表情,也逃不過睿智的風公子的細心觀察。
風公子假裝若無其事地繼續閒談:“聽完此亭的來曆,道者當知教宗前輩對龍首而言舉足輕重,此番隨我們一同前往疏樓西風,風某勸道者不可輕舉妄動,彼此相安無事。”
幾分警告,幾分戒備,這種態度實乃人之常情。
畢竟出發前,弦上玄就曾透露過道境玄宗當年有兩名叛徒逃入苦境,誰都不能確定這名墨衣道者是否與叛徒有所關聯,又或是叛徒本人?引蛇出洞是必須進行的步驟,就看這位道者見到龍宿之後會否取下掩飾。
“輕重緩急吾自有分寸。”道者平板的語氣不再有一絲波瀾,正襟危坐一如他百年來偽裝的外表一樣冷漠。
“風公子,悟僧願向聖者之名發誓保證道者為人。”倒是悟僧急了,他似乎比這位道者更迫不及待想見見所謂的解決辦法。
“悟僧擔保,風某自是信得過,天色也確實不早,走吧。”
三人一路不再言語半分,各自心有計較。而在他們數裡遠的樹林中,尹秋君所派密探跟蹤雪非焉的腳步,目送三人一路前往疏樓西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