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頂視野開闊,隻有一副鋪了絨氈的軟榻倚柳而搭,一張雕漆的矮桌幾,案上擺了一隻小香爐,一本醫書和一盞茶。
整座靈蠱山唯一一株在冬季依然保持青翠欲滴的古柳,山風掠過,掃下數條柳葉旋轉飄落軟榻案幾,其中一片浮在未掩茶蓋的茶盅上,一番歲月靜好恬淡悠遠的意境。
萬物生息如此嫵媚,雲河不禁放鬆心情,閉目深呼吸,感受自然寧靜的力量。
驀地,身後傳來輕淺的腳步聲,踟躕緩慢,猶豫不決。
莫非是蠱後出現?
雲河調整表情,恢複一派淡定從容,轉身剛欲施禮,怎料一眼蕩魂,怔在當場。
眼前紅衣女子分明天女下凡,怎是人間俗物?一時間竟找不到詞彙可襯其美貌,隻感歎此行不枉,更生出獨占之心。
……
太極雲圖劇烈波動,不多時居然消散……這雲天劍陣守護靈蠱山千年,是恩公為她留下的護身符,也是緋羽伸手可觸為數不多的紀念。
今日忽然消失,未感陣破之後山動地搖,顯然不是強力破壞,那麼隻有一種可能,就是他……回來了!
緋羽當機立斷丟下水瓢跑回後山草屋,急匆匆換上一套新衣,最快速度修整妝容,簪上新花。
多年修煉恩公傳授的玄宗練氣法門,緋羽也算得上半個修者,歲月未侵紅顏,更添數分成熟韻味。她仔細檢查一番,滿意後才快步趕回山頂。
黑發玄衣,絕逸出塵,熟悉的背影斷然不會認錯。
無數次夢回當初,可真當見到時,情怯滿心不敢相認。雙腿像失去了知覺,機械地慢慢朝心所向往之人挪去。
緋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抑製不住地渾身顫抖,發不出聲,緊張地屏著呼吸。
轉身之刻,時間仿佛停住了,兩個人不約而同對視呆立,一瞬間仿佛百年流逝,天地虛無。
如此絕色,遠勝雲河見過的所有女子,意外不察間,心跳快了幾分,莫名情愫悄然蔓延。
雲河不自覺微微淺笑,抬手欲觸絕世容顏,對麵的緋羽此時也終於繃不住情緒,玉滴清淚盈滿溫柔似水的雙眸,不由令人更生憐愛。
她從未見恩公展露哪怕分毫的笑意,竟不知這張臉笑起來如此迷人,怦然心動的感覺仿佛回到少女之時。
兩步並作一步,緋羽撲進了雲河懷裡,倚著他的肩窩,緊緊抱著心心念念的人絕不鬆手。
哽咽的哭腔在雲河耳邊輕輕響起,聲聲喚著:“濤兄……濤兄……我知道……你一定會回來……”
美人竟然投懷送抱,雲河僵硬地愣了幾秒,停在半空的手尷尬地收了收,第一次感覺有些小慌張。軟玉滿懷,芬芳沁心,但聽耳邊柔聲抽泣,雲河飄飄然的意識立馬被拉回現實,反應極快地想通了前因後果。
“吾是玄鳴濤,也不是玄鳴濤。”雲河悠悠說,他垂著手並未回應突如其來的擁抱。
緋羽不解地抬頭望著心上人絕不可能記錯的容貌,除了眼睛顏色不同,其餘毫無差彆。
沒人能抵抗美人落淚,雲河忍不住再次抬手,輕撫緋羽臉上明豔的牡丹花紋,為她輕拭淚光。
“玄鳴濤,是吾前世的名字,天命應劫之後,此生,吾名銀鍠雲河。”輕柔的語氣,連雲河自己也嚇了一跳,他從未如此小心翼翼對待一人。
“你說過的天命,我都記得,也猜到了……道境我去過……焦屍遍地,滿目殘骸,可我不知道哪個是你……想撿一塊屬於你的屍骨都做不到……”
緋羽眼中又泛出淚來,邊哭邊笑斷斷續續地說:“未親眼見到你的屍身,我寧願相信你沒死,沒有以身殉魔,隻是傷重……無法立刻回來……”
“吾確實死了……回歸天命後成為了現在的銀鍠雲河。但吾失了前世大部分的記憶,恐怕要讓你失望。腦海中隻依稀浮現幾幕過往,一場煙雨,一紙朱傘,一團篝火,一隻冒著氣的舊藥罐,一名鬢邊簪著鮮花的姑娘。那位姑娘,是你嗎?”雲河眼中流露真實的失落,反讓緋羽心疼不已。
回憶片段逐次展現,每一幕都戳中緋羽心槽,不自覺深陷情網難以自拔。
緋羽踮起腳環抱雲河脖子,細膩的肌膚貼著雲河的臉頰,勾起無名心火躍燃,理智卻提醒著雲河,這隻是人類而已。
“你還記得這些,記得回來,已然足夠……前世今生我不在乎,無論叫什麼名字,你都是我的濤兄。”
悲喜交加充溢胸中,緋羽緊緊揪著雲河的披風,羞怯地低聲問:“現在沒天命禁錮,你能留下了嗎?”
雲河垂眸緩聲應道:“如果你知曉吾之身份,還願意接納吾嗎?”
氛圍正濃烈,方才被打飛的藍衣劍客顛簸著跑上山來,伴隨一陣粗重的喘息聲打破曖昧畫麵。
“登徒子!放手!”
照麵一刻劍芒即至,雲河一直安分的手這才主動抱住緋羽,攬著柳腰瀟灑旋身,穩穩擋下突襲飛劍。
“白雲兄,快住手!”緋羽並未掙脫懷抱,依舊依偎著雲河,隻略略側頭製止藍衣劍客,“他是我的心上人,不是登徒子。”
“白雲兄?”雲河疑惑地看了看緋羽。
“他叫孟白雲,那年你走後沒多久他就來到靈蠱山,和你預言的一模一樣……”緋羽突然想到什麼,緊張地解釋起來,“但他平日裡守在靈蠱山腳,接送照顧病人們,我隻將他當作朋友和兄長,從無一絲逾矩。”
雲河沉吟一聲,瞟向孟白雲的眼神深邃了幾分。
“緋羽!他殺了醉夢湖等候的所有求醫百姓,現在又來撩撥你,你忘了他曾拋棄過你了嗎,彆執迷不悟,再被他傷害!”孟白雲恨眼直瞪雲河,恨不得把雲河暴打一頓扔下山去。
“你哪隻眼睛看到吾殺人?”雲河不屑地冷笑問。
“白雲兄,你怎可亂講。”緋羽有些不快地說,“你該離開了。”
“緋羽,你說什麼?!”孟白雲不敢置信地注視著緋羽。
“濤兄已經回來,你不必再以擔心我的安危為由繼續留在靈蠱山徒耗光陰。白雲兄,你是個很好的人,我祝福你早日遇到真正屬於你的幸福。”
孟白雲如曆天雷殛頂,怔在原地呆呆看著滿心滿眼隻有那個負心人的緋羽。
“吾不能久留靈蠱山,城中還有許多事務等吾回去處理。”雲河溫柔地問,“你可願放下靈蠱山基業,隨吾而去?”
“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天涯海角,苦集滅道,隻要能跟你在一起。”
緋羽想都沒想立刻答應,牢牢挽住雲河的胳膊,生怕她的濤兄變卦。行李都不要了,一心一意隻想跟失而複得的心上人廝守。
孟白雲無力阻攔,頹然跌坐在山階上,望著甜蜜相依而去的兩條背影痛哭流涕,卻不敢嚎出聲,害怕緋羽聽見影響她的心情。
……
“晦釋,回家了——”
提元一喊,自外震碎畫中幻境,擎海潮,吞佛童子,晦釋童子,三人同時落入醉夢湖現實空間。
晦釋童子雖然受了些許傷,不過顯然玩得很開心,蹦跳著躥到雲河身邊求表揚。雲河難得和藹地撓了撓白猿小將的下巴,逗弄晦釋童子發出了數聲嗚嗚猿叫。
可愛的小白猿引得緋羽眉開眼笑,動人絕色驚散芳華萬千,惹得雲河幾乎忘了擎海潮還在,不錯眼地盯著緋羽的臉,直把她瞧得麵泛彤暈。
驚見雲河形貌,擎海潮先是一驚,隨即反應過來他與白猿吞佛是一夥的。環顧四周,不出所料沒了雪芽和儒門四護蹤跡。
“雪芽呢?!將雪芽交出!”
擎海潮哪管雲河是誰,今日就算是玄鳴濤本人在場,也不及雪芽萬分之一重要。怫然一掌襲向雲河,一旁吞佛急提朱厭,瞬移到雲河身前擋下猛烈掌氣。
“擎海潮前輩,本座與雪芽一見如故,請他回城作客,你如果有興趣,亦可帶上朋友一同前來,本座隨時恭候大駕。”雲河挑釁笑道。
黑洞結界再開,吞佛晦釋斷後,雲河緋羽手挽手先行一步。
待見到結界另一端的景象時,緋羽的笑容凝固了。
回城,竟是回火焰魔城……
緋羽雖避世隱居,但武林中發生的大事多有見聞,如日中天的異度魔界怎會不知。
濤兄前世為玄道,對抗魔界,今生莫非轉世為魔?難怪他問自己是否在乎他今世的身份。那麼濤兄今世是?
“參見魔皇——”
齊聲敬拜,恭謹避讓,眼見雲河像變了個人似的,換上不可一世的狂傲神情,冷然睥睨眾魔。
除了相貌,再無半分玄鳴濤的影子……
緋羽的心如沉深淵,不知是銀鍠雲河騙了她,還是她自己騙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