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宿與擎海潮畢竟不同,雪芽不是他自幼養大的義子,而是念念難忘的平輩知己,雖然雪芽現在又變回童蒙癡傻,什麼都不懂,可萬一午夜夢回,濤濤蘇醒了怎麼辦……
七上八下的心不知如何安放,龍宿渾身繃得筆直,絲毫不敢動彈。
時間不知過去多久,或許已月上中宵,雪芽早就睡著,龍宿這時才敢稍稍放鬆呼吸,輕手輕腳地將身上雪芽的胳膊腿都挪開,給雪芽蓋好薄被後,悄然離開了廂房。
院中寂然一片,看起來仙鳳也就寢了,龍宿獨自眺望偏缺一角的殘月,一股悵然不由湧上心頭,他取出紫金簫緩奏舊曲,哀婉淒美的簫聲在寂夜中更添愁腸。
夜色中,紅衣少女倚在竹邊,就著清夜孤簫一聲輕歎。
簫聲乍停。
“鳳兒——”龍宿收簫低聲喚道。
“主人,抱歉……鳳兒不是故意打擾主人。”穆仙鳳來到亭中向龍宿賠罪。
“無妨,長夜寂寥,品茶不如溫酒,取兩隻盞來。”
“是。”
紅泥小爐酒半酣,龍宿盯著手中紫金簫半晌無言,仙鳳躊躇再三,才敢鼓起勇氣發問。
“主人今夜心事滿懷難以入眠,想必是為了教宗前輩。”
“鳳兒,雪芽已經有了玄君的記憶,今日玄君短暫出現,吾絕不可能錯認。”
“是雪芽將那隻兔子當作吾時嗎……?”仙鳳不確定地問。
“然也,那些對話,皆是當年他將汝托付給吾時所言。”龍宿沉吟一聲,不禁抬手輕搭自己肩頭,感懷道,“那日臨彆之刻,黑暗道外下了一場風雪,玄君曾多次為吾拭去肩頭落雪,他說過的話,吾至今仍印象深刻。”
“前輩說了什麼?”
龍宿抬眸戚戚望向鳳兒,“千難萬險,吾定回來……”
仙鳳愣了愣,隨即莞爾道:“教宗前輩一直守在我們身邊,他做到了。”
“一諾千金,崢嶸本色,玄君他……從未負吾……但吾……”龍宿落寞地將杯中溫酒一飲而儘,“此處彆院,是吾與玄君創立儒門天下之初的據點,不打不相識,知己有幾人,那時汝還尚未出世。”
“吾聽主人提起過此處,主人說鳳兒尚在繈褓中時便住在這裡,長大後卻不曾來過。原來當初教宗前輩離開後,主人從未對其他任何人談起此地。”
“千年過去,曾經的舊相識一一亡故,儒門天下不知換了幾輪新血,就連默言歆的叔父,當年最受玄君信任的莫尚恩也故去。舊人凋零,舊地亦不堪提。”
仙鳳默默為主人斟滿酒盞,安靜聽主人講述過去的歲月。
“就是汝現在坐著的同一位置,玄君曾執筆為儒門天下奠定法基。他親自編纂的儒法,哪怕千載變遷,舊法依然適用。”
龍宿略顯醉意,取出失去駐魂的空龍環對月映照,如今這枚紫玉真正成了一件僅有紀念意義的信物。
“紫金簫,白玉琴,疏樓夜雨,西風催趁,人未還,隻影向何處……”
“鳳兒與主人同樣,近鄉情更怯,既殷切期盼前輩回歸,又害怕回歸後不知該如何麵對他……教宗前輩如今時隱時現,不久就會徹底融合現身,多年期盼很快就要成真。”鳳兒稍顯失落地歎了口氣,“前輩始終記得與主人的約定,可歎卻不識得鳳兒……”
“這汝可是冤枉他了。”龍宿斂眸輕笑道,“他雖認不出汝長大後的模樣,但從未忘了愛護汝的責任,那隻兔子,恰是證明。”
“怎樣才能讓前輩明白,兔子長大以後就是吾呢?”仙鳳低聲嘟囔著,“吾才是他的鳳兒呀……”
龍宿笑而不語,再飲一杯起身道:“過段時間便是月圓之夜,雖非逢年過節,倒也可借滿月祈福祝禱,鳳兒,好好準備一番吧。”
“是,主人——”
……
龍宿這個連自己衣裳都穿不齊整的人,竟然把雪芽捯飭明白了,挑了件最簡單的長衫給雪芽披上,囫圇係緊腰帶總算人模人樣。
龍宿有鳳兒服侍自是萬無一失,可憐雪芽睡意朦朧地被牽出屋外時,散發睡得亂糟糟沒人梳。仙鳳忙著準備早點,還要抽空給雪芽梳頭,調整他穿得橫七豎八的儒衫。
從魔界逃出來後,雪芽比過去更加黏人,身邊必須有人相伴,否則就會不由自主縮成一團瑟瑟發抖。
他雖孩提心性意識懵懂,總歸男女有彆多有不便,更多時候龍宿會親自照看雪芽,安排他所有的衣食起居。
生活自理能力跟雪芽不相上下的龍首大人,經過幾日突擊訓練,好歹學會了數項最基本的生活技能,洗漱穿衣之類的終於不用麻煩仙鳳一邊避嫌一邊指導。
龍宿做菜的時候,雪芽總會坐在廚房外彈撥白玉琴,鳳兒為他打扇添香,陪著他一同賞樂。龍宿讀書的時候,雪芽便倚著龍宿安安靜靜地折竹花。
不知如何無師自通,雪芽熟練地將竹葉疊成許多月華花形,在龍宿未察覺時頭上已戴滿了竹花。仙鳳偶爾來送茶,瞧見這番情景憋著笑意不敢出聲,她也從雪芽那兒得了幾朵竹花簪在鬢邊,最大程度提醒主人留意。
院落隨處可見龍宿身上掉落的珍珠,大大小小數不勝數,仙鳳懶得一顆顆收拾,反正主人也不在意。
這幾日龍宿一反常態,脫下了他最喜歡的珍珠華服,換上從未穿過的素衣長衫。看慣華麗無雙的疏樓龍宿,素麵紫袍的儒者令人眼前一亮,竟有些飄逸出塵的自然風骨。
主人絕不可能因為心疼珍珠掉太多而棄繁就簡,這點仙鳳很清楚,但究竟是雪芽覺得珍珠膈應,還是龍宿單方麵認為珍珠硌到了雪芽,就不得而知了。
這些天龍宿似乎習慣了雪芽隨時隨地黏人的毛病,哪怕雪芽撒嬌想要舉高高,龍宿也會欣然配合。左右彆院沒有外人,隻要能讓雪芽展露笑顏,顛覆龍首威嚴形象這一點點小小的犧牲,不足道哉。
絲綢錦緞輕軟柔和,手感極佳,雪芽愈發喜歡黏著龍宿,譬如這會兒,雪芽大咧咧地掛在龍宿身上,一勺一勺接受龍宿的悉心投喂。
隻要有美食,雪芽就乖得很,當然龍宿還是免不了被雪芽以自幼習慣的方式感激一番,他卻也樂在其中。
有人負責投喂,就有人負責做好吃的,仙鳳不能跟主人一樣抱著雪芽哄,於是就使出渾身解數,變著花樣給雪芽做各種新奇的美味,可不能讓主人專美於前。
師徒倆寵得雪芽完全忘記前段時間黑暗痛苦的日子,吃了玩,玩了睡,龍宿也不再逼他識字讀書,生活仿佛比以前在銀盌盛雪更加快活,隻在釋血期來到時需要乖乖躺床上睡三天。
小半月很快過去,任憑外界戰爭殺戮硝煙四起,幽篁彆院一如往昔寧靜祥和,月圓之日來臨前,仙鳳依照龍宿吩咐將一切準備妥善。
滿月朗照晴空,彆院宮燈通明,龍宿牽著雪芽的手一步一步,順著宮燈鋪開竹路,慢慢來到後山竹園之中,月色遍灑林間,照映人間美事。
行至宮燈儘頭,一襲紅衣嬌俏映入眼簾,穆仙鳳笑盈盈地快步迎向龍宿和雪芽。
待握住雪芽的手時,仙鳳俯身雙膝落地跪在雪芽跟前,有生以來第一次,主動喚道:“義父——”
“一……一……”雪芽像是沒反應過來,傻愣愣地重複著第一個字。
仙鳳正蹙眉沮喪,龍宿很有眼力見地迅速抽走了仙鳳頭上的海棠金簪,轉而塞到雪芽手中。
海棠相思子,寄情遙萬裡,方才癡傻憨笑的雪芽驟然神情劇變,摸著熟悉的簪子,笑容僵住了,隨即雙手開始微微發顫,口中再度念念有詞喚起‘鳳’……
這般神態,定是濤濤蘇醒了!
龍宿興衝衝地拉起雪芽的手引導他向前摸索,待摸清仙鳳的五官後,雪芽臉上再度展現笑容,平靜溫和仿若故人。
他反手執簪,在龍宿的幫助下,兩人共同為仙鳳簪上了這支遲到許久許久的及笄簪。
“義父!”鳳兒忍著淚花,壓著激動的哭腔再次喚了聲,大禮頓首,連著嗑了三個拜親禮。
可眼前教宗前輩卻沒了反應,不知在思考什麼,立在原地毫無動靜。
龍宿見狀心思一轉,忙向鳳兒使眼色,鳳兒心領神會,隻不過一時之間還是覺得十分難為情。
“爹……爹親……”鳳兒支支吾吾地輕聲改口。
這次教宗終於有了反應,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沒說出口,釋然淺笑著抬手輕輕摸了摸鳳兒的頭,又拍了拍鳳兒漲得通紅的臉蛋。
月圓重逢,聚餐美食更勝尋常,重九仙人醉的酒香飄滿竹園,他們在竹枝上係了滿滿的福袋,月光拉出三人身影,比酒香更醉人。
一瞬即逝的教宗再度沒了蹤跡,雪芽在沒心沒肺地歡鬨後莫名泛出些感傷,他突然想起方才鳳兒的話,迎著月色開始思念自己的義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