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麼多可憐人中，我是幸運的。

我的父母雖然困苦，但是並沒有賜給我一副美好的容顏。

不然，我的苦難可能不止於此。

——雖然，我有時更寧願他們乾脆不要生下我。

——早知降生到這個世上要如此受苦，不止自己受苦，還要看彆人受苦……

又何必來這一遭。

……

我是由親生哥哥親自交到“買方”——也就是俊介——手上的。

我的哥哥遠山環，應該和俊介是在廣島的某個小酒館認識，一拍即合的酒肉朋友。

某一天哥哥喝得醉醺醺地回來，身後跟著個高大的男人，同樣是醉醺醺的，但是麵上帶著凶態，看得讓人有些害怕——這人就是我後來的丈夫，高田俊介。

哥哥半眯著因為日夜喝酒，充血通紅的眼睛，看了我兩眼，然後上手來扒拉我。

“……錢、錢、錢，不就是幾杯酒而已嘛，”他像是喝得醉極了，大手抓住我的肩膀把準備躲到角落的我像抓雞仔那樣拎出來，往男人那一推。

嘟嘟囔囔地說：“來，你的酒錢！”

然後趔趔趄趄地，把我和高大的男人推搡著，往門外推，一推推不動又多推搡了幾下。

“拿、拿走……”他把門一關，聲音隔絕在門後，“狗……狗娘、養的，”他罵道。

不知道是罵這個管他討要酒錢的男人，還是罵沒有一點用處，長得不好看身材也乾癟，不能賣去風情館給他掙酒錢的妹妹，還是罵窩囊廢的他自己。

你才是狗娘養的。

我在心裡冷漠地想。

然後我跟著俊介，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間小屋。

後來的事情，就是大家知道的那樣了。

……

隻是我想，連我這樣毫無用處的人，看這個世界的時候都危機四伏的，桃子小姐眼中的世界，會是怎麼樣的一番險惡呢？

“常子，你不喜歡高田俊介吧。”桃子小姐又問了一次，但是語氣篤定，似乎她已經知道我是怎麼想的，根本不用我的回答一樣。

我看著眼前的桃子小姐。

她依舊是嬌嬌軟軟的模樣。

但是我……

我……

我覺得我可能看桃子的眼神真的有夠憐惜吧。

所以桃子小姐才會在抬眼看了我一下之後，差點驚掉下巴。

“不是吧……常子，”她有些不知所措，“你真那麼喜歡俊介呀……？”——至於那麼傷心嗎？傷心到……眼睛裡麵的悲傷滿得好像要溢出來了一樣。

……

關俊介什麼事嘛……

我明明是因為覺得桃子小姐又可憐又可愛才眼睛紅紅的。

我眨了眨眼睛，試圖讓湧上眼睛的熱意趕緊散掉。

俊介還不配。

我心裡有些冷漠地想著。

再想了想。

——男人都不配。

——男人都是大豬蹄子。

但是……

“桃子小姐，‘喜歡’……是什麼呢？”

我把之前問過佐倉警司的問題，又拋給了桃子小姐。

“要怎麼樣，才算是喜歡呢？”我真心地有些疑惑。

桃子小姐的眼睛閃了閃。

“‘喜歡’……嗎，”她笑了一下，“問出這種問題，就代表不是‘喜歡’哦，常子。”

她的聲音很輕。

“喜歡是什麼，不喜歡是什麼……其實我也說不太清楚，”她頓了頓，眨巴了下眼睛，“但是我想……等你真的遇到那個人的時候，肯定一下子就知道了哦！”

我抬眼看向她。

此時她的聲音輕快得像小鳥要從枝頭飛向天空。

“噗啪——地，”她用五指比了個花瓣張開的動作，“在你的腦子裡，會有煙火炸開……你還會聽到花開的聲音……”

是的，花開了。

——透過她的眼睛，我仿佛看到了因為某個人，她心裡轟轟烈烈炸開的煙花，撲簌撲簌地，一瞬間整個山頭都開遍了燦爛的粉色櫻花……

“心臟會撲、通，撲、通地用力地跳！”

她的聲音很興奮。

——這個美麗的洋娃娃，她的眼睛開始充滿光亮，她的心臟開始在為某個人生動、鮮活、激烈地跳動。

“然後你一下就會知道了……”

她的眼睛很亮很亮。

“——啊，我好喜歡這個人。”

——她被喚醒了——

一個“物件”，開始學會了“喜歡”和“愛”。

我張了張嘴，發現我不需要再說任何的話。

……

桃子小姐穿著粉色和服，踩著木屐噠噠噠地消失在箱子的那一邊。

我機械地倒酒、端酒、送酒……切菜、炒菜、盛菜、上菜……

腦子裡還想著剛剛桃子小姐說的話，以及她說那些話的時候，我從沒見過的真實的、可以稱之為“幸福”的表情，還有說話時她亮晶晶的眼睛。

突然就理解了當時佐倉警司為什麼對我說她很羨慕我和俊介——

原來看彆人有“令人羨慕的愛情”的時候，心裡是這種感覺嗎？

是的，羨慕。

我能夠看得出來，桃子小姐終於遇到了一個她非常、非常喜歡的人——熱烈而又真摯。

我羨慕桃子小姐能遇到自己喜歡的人，也羨慕桃子小姐在經曆了應該是有過許多不幸的遭遇之後，依舊能夠保留有愛人的能力和勇氣。

——我覺得我可能就做不到。

至少我自己看來，我是沒有桃子小姐勇敢的——我並沒有愛人的勇氣，也不覺得我有被愛、或者愛人的能力。

大體上，我是為桃子小姐感到高興的。

她之前的樣子真的像一個幾乎快要沒有靈魂的微笑洋娃娃，但是她最近的樣子鮮活了許多，終於看出來一些“人”的氣息了——而不是完美的服務人偶。

隻是同時也感覺到了一絲絲寂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