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四年,十二月。
正是冬日裡。
寒風呼嘯,夾雜著片片碩大的雪花砸在宮牆角瓦上。北方的冬日總是嚴寒,今年更是格外冷一些。
不過午後,天色就已經幾乎全黑了,雲層將天空完整的遮蔽起來。
鳳儀宮內點起了燈,將偌大的宮殿照的通明一片。凜冽的風吹動了簷角掛著的大紅燈籠,火光映在宮牆上,顯出一片暗紅。
宮殿內外寂靜無聲,隻是偶爾有兵銳碰撞或燭火爆裂的聲音,側耳細聽甚至能聽到雪花砸在厚重的牆壁上碎裂的響聲。
宮內,這大燕朝最尊貴的帝後正在對峙。
說是對峙或許也不準確,隻是一個人興師問罪,一個人滿目愴然。
清越的男聲響起,帶著不滿和怒火:“江寧,你明知道芷兒她就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姑娘,又何必為難於她?”
男人麵上依舊是那副清冷矜貴的模樣,腰間的青竹玉佩伴隨著動作微微晃動,除了衣擺上繡了龍紋,似乎與他們初見時並沒有任何變化。
他背對著江寧。沒有看她。
但不用看江寧也知道,那雙清亮的眸中必然盛滿了厭惡,不看也隻是因為不想看了。
隻是初見時那人也不會用這樣的話說她,不是嗎?
江寧看著這個熟悉又陌生的人,眸中映著他如青竹般挺拔的身影。
終究是不同了啊。
這個她深愛的男人,今天是來為愛的女人向她討公道的。
江寧露出一個慘淡的笑容,如同之前的無數次一樣仰望著這個人的背影,聲音堅定:“陛下,不管您相不相信,那件事不是我做的。我也沒必要故意給安貴妃使絆子。”
其實還有什麼好說的呢。孟澤既然來到了這裡。不就是擺明了不信嗎?
從他踏進這座除了初一十五的敷衍已經久未光臨的宮殿開始,江寧就知道他是來做什麼的,隻是終究忍不住抱了兩分幻想。
“不是你,還能有誰?”孟澤對江寧的話是半點兒都不相信。
帝王的喜好總是鮮為人知的,但他對蘭花有輕微的過敏之症這事雖然傳的不廣,可親近之人也是皆知的,若非江寧有意,怎會讓他的壽宴上出現蘭花?
“陛下,臣妾何苦害您?至於那蘭花……是您親口讓安貴妃籌辦壽宴且不許我過問的,又如何能賴到我頭上?”
江寧說罷,苦笑一聲,強迫自己垂下睫毛,遮住這個人映在自己眸中的身影,防止自己做出那些如同潑婦般的行為,讓兩個人本就已至冰點的關係更加惡化。
“總不能她親手操辦的宴會,出了錯卻要讓臣妾來承擔責任吧?”
其實話已至此就沒什麼好說的了。江寧的心隱隱作痛,總是不相信麵前這人會如此絕情,忍不住為自己辯駁。
但這隻能讓她更加認識到麵前這個人的偏心罷了。
孟澤眉頭微微一蹙,有些不悅。
很久沒人這麼無理的對他說過話了。
他已經登基三年,不再是那個默默無聞,連一百兩銀子都掏不出來,給心愛之人買一盞花燈也需要借錢的皇子,身上也有了帝王的威嚴。
而對於一個成熟的帝王來說,忤逆,是他所不能忍受的。
孟澤猝然轉過身,明明想斥責些什麼,卻隻看到女子烏黑的發頂。
他俯視著麵前這個嬌小的女人,話突然就卡在了喉嚨裡。
什麼時候那個騎馬揚鞭縱橫京都的混世魔王長安郡主變成了如此嬌小瘦弱的模樣呢?
寬大的鳳袍幾乎是蓋在她身上,更顯得這幅嬌小的身軀瘦弱無比,從袖袍之間隱約能看到她白皙的手腕,原本帶著剛好的玉鐲已經大了一圈,頭上沉重的冠冕更是壓的這個女人搖搖欲墜,仿佛下一瞬就會承受不住倒下。
孟澤的心裡軟了一瞬,忍不住想起江寧明媚張揚的樣子。
曾經那樣嬌俏的少女,怎麼就變成現在這副不堪入目的樣子了呢?
那些嚴厲的話在他的唇齒間反複滑動,可最終卻隻吐出一句不鹹不淡的:“皇後,你要注意分寸。我早承諾過,你永遠是我的正妻,彆起那些不該有的嫉妒之心。”
正妻,但不是愛人。
這樣的夫妻,又有什麼意義呢?
江寧所求的,從來都隻是一份真愛啊。
可真心這東西,偏偏在皇家最為奢侈。
若江寧隻求表麵夫妻,這京城裡會有無數人哭著喊著求著要求娶江寧,給她最好的一切,最足的麵子,哪怕把自己心愛之人養在外室也無妨,因為江寧代表著太多太多太多。
可孟澤甚至連相敬如賓都做不到。
能因為什麼呢?
不過就是她自己賤,給了這個人太多的安全感,讓他覺得無論怎麼侮辱踐踏自己,自己都不會離開他。
若非江寧真的愛他,及笄之時就該封公主之位,往後便是招駙馬,而不是嫁做人婦。
可事實不也正是如此嗎?
江寧知道,她舍不得。
她舍不得這個人,哪怕這個人已經變成了一個合格的帝王,沉穩多疑又暴戾,也不再深愛她,可總還能讓她偶爾看到一眼當年那個清俊的身影,看到那個如竹般的少年。
那個在元宵夜裡擠過熙攘的人群,買一盞可愛的兔子花燈給她,紅著臉問她願不願意嫁給自己做王妃的少年。
江寧慘淡一笑,既嘲諷於自己的卑微,又忍不住反複的告訴自己:這樣就好了,該知足了,起碼你永遠是他的妻子。
可……那個曾經願意和自己一起騎馬遊街,在春日裡折一枝粉紅的桃花,承諾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少年郎去哪裡了呢?
最終江寧什麼也沒說,隻是深深的行了一禮:“臣妾明白。”
孟澤的背影沉穩挺拔,大步流星,但總是無情。
江寧抬頭的時候,孟澤已經走到了門口。
她恍然間意識到,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隻能看到這個男人的背影了。
她們已經很久沒有單獨相處過,有的隻是宴席上的客氣疏離。
那個人甚至連個樣子都懶得裝給世人看。
***
孟澤離開之後,春雨趕緊走了進來,扶住了還在強撐的江寧。
她把江寧扶到榻上,除去厚重的衣冠,仔仔細細地幫江寧按揉著身體,眼中蓄滿了淚水:“娘娘,您的身子已經不好了,何必還要和陛下如此置氣呢?”
江寧勉強鬆了口氣,但依然渾身無力,隻能任由夏荷給她喂藥。
苦澀的藥汁,一口一口的灌進嘴裡,讓人反胃想吐,卻隻能強逼著自己咽下去。
過了一會兒,江寧勉強恢複了一點力氣,才道:“說了又有什麼用呢?不過是平白讓陛下覺得我矯情罷了。”
孟澤早已經不信她了,這些話說出去也不過是讓自己變得更加可悲,不如不說,還能留下兩分尊嚴。
春雨憤憤的道:“陛下也太過分了,自己的壽宴不交給正妻偏交給妾室來操辦,哪怕是個正經人家也沒有這樣的道理。明明說了不讓您過問,出了事情還是要怪到您頭上,哪裡有這樣的……”
“慎言。”江寧瞪了春雨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