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晰再見季明揚,是在一個天氣晴好的午後。
未覺池塘春草夢,階前梧葉已秋聲。【1】
下午趕去上課的高峰期已經過了,宿舍樓外零星有幾個人從小徑中穿行而過,騎自行車的學生挾著一陣風穿梭在林蔭道上,背影輕快,掠動著,飛快地遠去了。
宿舍樓南門。
迎新的橫幅還沒撤下來,歪歪斜斜地掛著,如同一塊鮮紅的頭巾。金色的陽光兜頭落下,在地上摔得粉碎,地麵亮得如同波光粼粼的水麵。
陳晰單手托著一隻快遞盒,眯眼艱難地辨認著手機屏幕上的字。
【尤邁:好吧,我承認你是很特彆的,你和我認識過的那些人都不一樣,你給我一種疏離感,若即若離……小晰,如果你願意的話,下周三晚上,我們一起去看《戀愛的犀牛》好嗎?】
尤邁,新聞學院大三生,院會現任主席,風評一向欠佳,最喜歡做的事情是——求偶。
陳晰剛進院會的第一天,在會議桌的末尾跟這位風騷的主席遙遙對上視線。
看到他頭頂飄過一行:【小孩瞧著也像是gay啊。】
陳晰的基達立刻響出一連串紅色警報,他當晚就打了退會報告逃之夭夭,卻依舊沒能躲過環繞式的孔雀開屏。
陳晰定在原地,仰天思考了五秒鐘。
天哪,為什麼我不是個直男呢?我想逃,卻像個無法脫韁的野馬,除了在原地手足無措地哀嚎我又有什麼辦法呢?
天殺的老子要報警把全天下的自戀文藝逼全都抓起來槍斃!
陳晰長出一口氣,戳進對話框回複:【學長是有閱讀障礙嗎?能早點去治嗎?】
陳晰回複著,順手把對話截屏,切進另一個對話框。
【陳晰:那個油麥菜還是陰魂不散啊SOS】
陳晰深吸一口氣……
有點想吐。
他近乎恍惚地往前走了兩步,撇見一抹濃重的影子延伸到自己腳邊。
微抬起頭,餘光救掃見來人的手臂,上麵伏著很明顯的青筋,手腕上扣了一隻黑色的機械表,紫白相間的文化衫難得的被他穿得清爽利落。
一個想法沒來由地浮上心頭——
這人恐怕得是新生裡的風雲人物。
陳晰會產生這個念頭,是因為季明揚。
在他的記憶裡,季明揚這個人身上自有一股疏朗的氣質,肩膀寬闊平直,最撐得起這種有些正式的著裝。更重要的是,他的手腕也同樣修長骨感,如同白玉雕鑿出來的藝術品。
這個想法隻從心中一劃而過,很快,手機再次震動,油麥菜毫不氣餒地發來下一段:【不,你或許以為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但事實上,我們就是同類,你給我的感覺就像博爾赫斯那句你不過是每一個孤獨的瞬息……】
陳晰把唇角幾不可察的笑意撫平了,在對話框裡憤怒地敲字:【學長你看不懂中文嗎?】
陳晰悶頭往前走,對來人冷漠地說了聲:“借過。”
那人腳步一頓,讓陳晰先過去了。
陳晰低頭發著消息,隻露出半張雪白的側臉,他臉上的線條柔和,整張臉就像是用毛筆在宣紙上勾出來的畫作,被包裹在一團迷人的霧靄之中。
下一瞬,他的衣袖間灌滿了涼風,被驟然掀起的大風迷住了眼睛。
陳晰急促地眨了好幾下眼睛,眼前的石子路才重新變得清晰一些。
因此,他沒有看到那個與他擦肩而過的陌生人停住了腳步,在大風中灼灼地盯著他的臉,眼眸漆黑如星。
陳晰氣鼓鼓地想著:這個人我是一分鐘都做不下去了,我現在就要去動物園當水豚!
與此同時,他的室友兼新任損友發來一連串的文藝黑話:
【盛啟安:你好,我的朋友。你的言語中透露出對我內心世界的猜測,讓我感到一絲溫暖。但同時,我要告訴你,我的孤獨是一種追求的狀態……】
【盛啟安:試試這個?小樣迷不死他。】
他頭痛地摁了摁自己的額角,思索了半晌,終於長歎一口氣:【陳晰:我不想迷死他,我隻想讓他去垃圾桶裡度過餘生。】
宿舍樓下交通擁堵,陳晰靠站在牆邊,慢慢悠悠地觀賞著眾人頭頂的彈幕。
【怎麼又堵了啊?】
【這門就不能修修嗎?】
【啊啊啊,我真的很想上廁所(寬麵淚)】
【煩死了,搞那麼大箱子乾什麼?】
【靠靠靠靠,我衣服要被大風卷走了你們趕緊放我去收衣服啊!!】
【啥時候能好啊,急死我了QAQ】
他從糖紙管裡摳出一顆曼妥思。
淡紫色。
葡萄味?還是樹莓味?
他猜是葡萄味。
糖衣融在舌尖,酸味泛上來。
陳晰眼角微微一抽。
猜錯啦,是樹莓的。
“借過!讓一讓!”
一個毛毛躁躁的男生蹬著台階跑上來,差點照著陳晰的下巴來一記鐵頭功。
【哎喲我去,這怎麼還站著個人呢!】
“抱歉啊,跑急了。”
“嗯。”
陳晰拽高了衣領,把半截下巴埋進去,他看著眾人頭頂的彈幕,慢慢悠悠地嚼著糖。
據吃菌子中毒的不知名網友宣稱,吃菌子產生的幻覺包括但不限於看到重影、小人……還有彈幕。
作為一個長在紅旗下,生在春風裡的新時代好青年,陳晰篤信唯物主義價值觀,相信困難隻是一時的,已經對這種症狀見怪不怪。
他沒中毒。
也沒中邪。
哪怕送去協和做檢查,也隻能得出一個結論——
單純的瘋了而已。【2】
陳晰“瘋”得有點特彆:他看見的那些心聲都是真的。
自從高中時代意外得到了這項能力,陳晰已經對看到心聲這件事情習以為常。
目光從彆人的頭頂移開,陳晰垂眸看了眼宿舍的群聊。
【盛啟安:@陳晰你怎麼去了那麼久?快遞站不就在樓下嗎?】
【陳晰:又趕上交通堵塞。】
【李家卓:得了,鐵定是樓下大門又壞了。@陳晰門好了喊我一聲,我要去地超打印個資料。】
幾乎被鏽蝕的門框發出不堪重負的嘎吱悶響,紙箱被人從裡頭硬推了出來,人群開始鬆動。
陳晰站在台階邊,往群聊裡敲了一個好字。
“都讓開點兒,注意安全。”
“小心啊,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