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越大了,豆大的水珠打在防水布上,發出連續不斷的嘈雜聲響。
兩人縮在狹小的帳篷裡,腿挨著腿,肩靠著肩。芙羅拉身上的熱度透過薄薄的襯衫傳到米斯緹身上,不是那種討厭的燥熱感,反而讓人奇怪的感到安心,但是卻讓米斯緹渾身不舒服,感覺半邊肩膀都麻了。
但是她也不可能挪到彆的地方去,水從篷布的縫隙滲進帳篷底下鋪著的皮毛中,一點點侵蝕著乾燥的小天地。
身旁的獵人一邊嚼著肉乾一邊仔細查看地圖,百無聊賴的米斯緹將褲腳挽起來,腳伸到帳篷邊緣,感受水珠滴落在腳趾上,一下一下地踢水玩。
米斯緹的雙腳白得近乎透明,圓潤的腳趾時不時碰一下帳篷邊緣,讓搖搖欲墜的水滴抖落。少女的雙眼則凝望雨幕,搖晃的深綠映入眼中。
芙羅拉又推演了一遍自己的計劃,眼中的疲憊終於再難掩飾。
看到芙羅拉沒精神的樣子,米斯緹沒忍住打了個哈欠:“懷特小姐,你昨晚也沒休息好嗎?”
昨夜突如其來的暴雨將守夜時打瞌睡的米斯緹驚醒,二人狼狽地在大風中加固帳篷、蓋好防水布,一通忙活下來被淋成了落湯雞卻無法生火取暖,也難怪獵人今天不舒服。
一定是昨晚冷感冒了,米斯緹想。昨夜兩人匆忙換下濕透的衣物時,看起來爽快的芙羅拉卻一反常態地遮遮掩掩,反倒讓米斯緹好奇。
是有什麼傷疤不想被人看見嗎?還是說……
其實她偷偷瞥到了一點,芙羅拉的背上有奇怪的紋樣一閃而過,她在被芙羅拉發現的前一刻匆忙挪開了視線。
“嗯。”獵人勉強地應了一聲。
自兩人改道以來已經過了十一天,芙羅拉很少後悔自己的決定,但她顯然低估了與疑似吸血鬼同行的難度,連日警戒的疲憊在昨夜受寒之後一下子爆發了出來。
她當時就該一箭射死米斯緹,如果不巧少女隻是患有怪病的可憐人類,她就把屍體埋起來假裝其化灰消失。
芙羅拉已經足足與米斯緹同行了十八天,說來好笑,再蠢笨的吸血鬼都不可能雇傭賞金獵人做自己的護衛,但如果是不諳世事過了頭的米斯緹……芙羅拉有理由懷疑她甚至不知道“吸血鬼”和“賞金獵人”到底是什麼。
人類很少會被感染,但偶爾也會出現吸血鬼這樣的不幸之人,這種可悲存在難以被常人的標準衡量。
芙羅拉做賞金獵人的時間不長,也不太接觸感染生物,但是聽專職的驅魔人說起過:理論上隻要能不斷攝取血液補充魔力,吸血鬼就能永遠活下去,也有些個體在條件合適的情況下選擇沉睡以度過食物匱乏的時期。
隻是那種情況很少,而且最多持續十幾年,而米斯緹與現代的認知差距至少在百年以上。
芙羅拉花了很長時間來試探米斯緹的認知範圍,慢慢意識到不要說王朝覆滅九塔建立這種杜伊斯人視為理所當然的曆史,米斯緹甚至連顛覆戰爭都不知道。
也就是說兩人之間的年代差少說有718年。
她目前的猜測是米斯緹因為某些原因從很久之前沉睡到了現在,但是七百年不進食還活著這種事怎麼可能……如果如她所想,那清醒過來的米斯緹應該處於極度饑餓失去理智的狀態才對。
芙羅拉用餘光掃了一眼旁邊無聊地伸手出去接雨水的少女,米斯緹有常人一般的理智,甚至比一般人聰明。
當然也有可能在兩人相遇之前她就大開殺戒過,畢竟感染生物的身體機能與從前不可同日而語,但她沒有在米斯緹身上看到這種跡象,芙羅拉觀察了很久,確定這就是一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嬌弱小姐,她很難想象米斯緹殺人飲血的場麵。
自從發現米斯緹喝兔血之後她便一直防備著,這個看起來人畜無害的少女確實可能失控,因此每次她靠近自己的時候芙羅拉都會下意識地神經緊繃。
可是十一天過去了,愈發小心的米斯緹再沒有將自己表露在太陽下,好像也沒再感到饑餓。
吸血鬼對血液的渴求是無窮無儘的,大多數的需求量都不小,因此露出馬腳而被剿滅的也有很多。
為什麼她不餓?芙羅拉不自覺地開始咬指甲。
芙羅拉等了數日不見米斯緹再出破綻,對自己當日所見已然有些懷疑。若是能讓米斯緹直接暴露在太陽下一次或許能有所突破,但她們已經足足四日不見天光了……
冰涼的雨水順著指縫滑落,感覺很舒服。米斯緹兩隻腳都伸出了帳篷,細白的腳趾踩在濕潤鬆軟的泥土上。
芙羅拉說:“您這樣會著涼的。”
芙羅拉好像有心事。米斯緹聽出了她話音中無由來的惱火,每當獵人感到焦躁或思索什麼的時候都會下意識地咬指甲,因為沒法展示笑容,那刻薄的五官就顯得很陰沉。
少女趕緊將腳收了回來,擦乾淨身上的水漬後才縮回芙羅拉身邊。
“您無事可做嗎?要不要靠在我身上睡一會兒?”芙羅拉收起地圖。
聽見“睡覺”這個詞,米斯緹便忍不住打了個哈欠,這段時間她確實有些嗜睡,但是在狹小的帳篷裡她必須得擠在芙羅拉身旁才能睡得乾燥安穩。
今晨被雷聲驚醒時她發覺自己正抓住芙羅拉的衣角不肯鬆開,沒了家中教習修女的敦促,她的睡相也開始逐漸放鬆了。
她怕自己睡熟了又失禮。
雖然麵上已經難掩疲累,但芙羅拉卻沒有午睡的打算,腦中思慮過多反而讓她合不上眼。她將行囊往身後一拉,抽出一本書靠在上麵讀了起來。
米斯緹矜持了一會兒,還是慢吞吞地湊到了她身邊:“你認識字?”
“當然。”芙羅拉順勢問,“您呢?”
“……我會基本的讀寫。”米斯緹小聲地說。
這當然是自謙。十幾天的相處下來,雇主雖然謹言慎行越發沉默,但那隻言片語卻在替她自陳。
除了一些古舊文法外,米斯緹的用語和口音相當標準,和現代人隻有極細微的差距,這在標準杜伊斯語進一步規範傳播之前獨屬於受教育的貴族。
米斯緹敏銳而且記憶力超群,熟知格裡芬王朝覆滅前的曆史、地理、詩歌、貴族紋章和家族譜係,差不多就是貴族小姐們被允許學習的那些東西,但她的知識儲備遠超過政治、文藝素養訓練所需。
個人的主觀能動暫且不論,這至少說明她的家中有著相當的書籍儲備,亦或者她的家族與一定等級和學識的教士聯係緊密,才能對家族成員進行超時代標準的教育。
富裕殷實、手握權柄的領主家的小姐,幾乎是最不可能被感染的人群。
假設米斯緹真的是一隻一覺睡了七百餘年,醒來發現錯過了近千年中所有趣事的吸血鬼,她生活的年代大概可笑地卡在顛覆戰爭的前夜——龍騎士年少時還在以“米斯緹·羅絲”這個假名活動的時期。
芙羅拉掃了她一眼,米斯緹局促地收著腿,臉上是欲言又止的表情。
“我年幼時家族還很興盛,但自從外祖母去世,生意就越來越難做。你也看到了,就算比旁人多認識兩個字,我現在也隻能靠力氣和本事掙錢。”獵人合上書,平靜地說。
少女橫亙在喉的疑問無言地咽了下去,突然尷尬起來。她雙手絞在一起,目光不知道該放在何處。
品味了一會兒米斯緹可愛的不安,芙羅拉忍不住發出一聲笑。米斯緹這才回過神來,又是獵人信口胡說戲耍她。
米斯緹沉默地轉過身去,氣惱地背對著芙羅拉躺下來。
讓她去揣測芙羅拉話中的真假未免太不公平,她過去十七年的人生是作為籠中之鳥度過,所有的知識都是從書中汲取而來,現在更多了七百年的空缺。
她感覺自己好像被迫暴露在芙羅拉麵前,對方的探究與揣測她無計可施,想要反過來從看清獵人的真實模樣,卻好似撞到一塊光滑的鏡麵一般無措。
另一方麵,她心裡仿佛有什麼在抓撓,迫切地想知道自己迷失的七百年中曆史究竟如何經緯,現今才將芙羅拉這樣的人推到她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