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頎四下張望了一圈,確認院子裡再無旁人,這才鬼鬼祟祟地湊近了道:“姚賢弟可知,這史館中,修史隻是掛個表麵名頭,實際上天天來這裡吃空餉的大有人在?”
倒是略有耳聞。祖父和父親都專門叮囑過,朝中不少人盯著這編纂實錄的封賞,而謄錄官就是史館中最為魚龍混雜的一個群體。
史館並非長年累月地開放,而是逢國史修撰,才得皇上欽命開館。翰林院的專職史官不少,但編修《實錄》這種大體量史書卻是完全不夠用的,因此便少不得要從其他衙門借調官員兼任史官。
借調也有借調的規矩,通常情況下,左不過是協調了詹事府、春坊、國子監、光祿寺、太常寺和司經局的官員一道修撰。遇到人手急缺,且聖上催促的情況,偶爾也會調來省府州縣的官員應個急,共同參與編纂。
纂修官身負重任,需要對史料進行編排接續或是改寫引述,須得筆杆子下有真功夫才能勝任。故而纂修官清一色的進士出身,並且大多都是翰林院的專職史官。
但謄錄官就不一樣了。
謄錄工作量巨大,謄錄官的數量往往比纂修官多得多。謄錄官不論出身,管你是進士還是舉人,甚至哪怕隻是個秀才,隻要你書法美觀工整,均有機會被選入史館。
纂修官要遣詞造句,刪繁就簡,沒個八鬥高才還真做不來。但是謄錄說白了不就是抄書麼,寫字誰還不會?
抄正本要求最高,副本次之,錄稿最次。因此這副本和草稿的兼任謄錄官中,便混入了不少好吃懶做之徒。他們每天來史館點了卯,胡亂抄上幾筆字,便聚在一起吹牛胡侃,甚至有人乾脆隔三差五地請了假,躲在自己的住所宴飲行樂。
葉頎見姚栩久不做聲,以為他怕事,正欲出言使一出激將法。不料姚栩雲淡風輕地朝他擺擺手,“葉兄,你我同為專職史官,做好自己分內事務即可。奉勸葉兄一句,不該管的事,還是不要管為好。”
說完,姚栩都沒再多看他一眼,轉過身徑直往屋裡去接著謄錄書稿了。
他這是什麼意思?!
姚疏為人正直清廉,怎麼會有這樣的孫子?!
葉頎氣得火冒三丈,隻怪自己錯看了姚栩。原想著他芝蘭玉樹般的人物,又出身清高的姚家,定然是眼睛裡容不得沙子,卻沒想到此人麵冷心更冷。
他梗著脖子,怒氣衝衝地走了。殊不知,他不但自己的激將法沒使出來,反倒還中了姚栩的激將法。姚栩要的就是他生氣,看看此人是真心不平還是存心攛掇。
何良剛校對完手頭的一份書稿,瞧見葉頎繃著臉,猜到姚栩八成懶得管這起子事——人家祖父和父親都是翰林院出來的,這些偷奸耍滑的伎倆大約早就見怪不怪了。
“簡直罔顧皇恩,道貌岸然!”葉頎涮筆是越涮越氣,紫竹筆杆子敲得那白瓷荷葉筆洗叮當響。惹得另一邊的幾個謄錄官醉眼迷離地瞥了他幾眼,又相互推搡著喝了起來。
何良趕緊按住那管正氣凜然的狼毫筆,生怕葉頎氣急了直接跑去戳姚栩的腦門子,“葉兄稍安勿躁,姚栩未必真的就是個明哲保身的偽君子。”
後半句話他藏在心裡沒好意思說出來,姚栩能在明德宮把皇上哄得龍顏大悅,可見絕對是個聰明人。倒是葉頎,表麵隨和實則內心剛強,心有不忿便情緒上臉,彆把姚栩得罪了才好!
月仙本以為三言兩語氣倒了葉頎能讓他消停一陣,可沒想到這廝回去之後,不僅何良跑來聲情並茂地講了一出他父親被人走後門擠掉來京修史名額的舊事,連濯也憂心忡忡談起他和其他庶吉士在史館的見聞。
她無奈扶額,為何偏偏自己同榜同年中這麼多人妄想螳臂當車?
尤其是連濯。
今年的庶吉士們雖然兼任謄錄官,但還是以在翰林院進學為要,因此每三日才來史館幫忙一次。實錄編纂的賞賜分到他們頭上不過是些銀錢,爭取在兩年後的散館考核後留任翰林院才是正事。
連浣之不專心做學問備考,反而也來瞎摻和些無關緊要的事。
月仙表麵應承,隻道此事須得仔細斟酌、從長計議,實則心中氣不打一處來。
這些人是打量著自己傻嗎?
放著掌院學士邱慎思不問,跑來找自己一個正七品編修拿主意。
他們希望自己能給祖父遞話,但此事牽涉甚廣,絕非祖父一力所能解決的。
除非……想個辦法叫明德宮那位出手,沒準能夠釜底抽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