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素桐本坐在椅子上喝茶,不時伸手捏著眉心。聽見聲音,睜開雙眼,連忙從位置上起身。
“公司無礙。”
商時序停頓一瞬,“是有些事情,想與祖母商議。”
孟素桐:“你祖母每晚都在落花榭那聽曲子。自從前幾日你回來後,這白日裡,她對你是頗為念叨。你去見見也是好的,老人家心中的思念以及憂心,也可消減一二。”
“是兒子不肖。”
他的目光在前廳轉了一圈,問:“父親呢?”
“你父親陪你祖父在山房練字。”
老爺子祖上除卻世代為官,也是鼎鼎有名的文豪。
耳濡目然,在書法寫字一塊自創一派,閒暇無事的時候就喜歡提筆寫字,收集一些古董文玩,文學造詣可謂深厚。
隻是為人處世方麵便有些刻板,規矩死。
對待家中的小輩要求更是嚴苛,其中受其影響,商時序的瘦金體毛筆字是幾個小輩中寫得最好的。
“那我明日再過去。”商時序站在門前,“夜裡涼,母親留步。”
“瑾之。”孟素桐叫住他,“罷了,想起來還有點事情未和你祖母交代。正好,一同過去。”
商時序沒過問,靜待在原地。
孟素桐看著眼前人,心下微微歎了口氣。等柳媽從裡屋取出那條青灰色的絲質圍巾,她隨手係在脖頸上,“走吧。”才款款挪步。
夜裡寒涼,屋舍寂靜,獅山樓台裡嫋嫋的曲聲,婉轉動聽,像從天山外傳來。
“最近你和小婉那孩子有接觸嗎?”她問。
“嗯。”
孟素桐追問:“接觸之後,覺得如何?”
平素裡,兩人在生活中其實並沒有什麼言語上的交流。對他的了解也不夠深入,不知其心中所想,乃至於這句話說出口時,她的心裡多少都有點打鼓。
這門親事,是兩家老太太定下的。他們這些做子女的,自然是乾涉不得。
可如今孩子大了,總該問問他自己心底裡的意思。
她目視前方點著的燈籠,“自從上次聚會過後,老太太這幾日,三不時地便會提起這件事。對於你的婚事,她頗為上心。”
商時序:“我知道。”
“晚棠祖母和你祖母,算是舊相識。你的這樁姻緣,也是曾經定下的。我和你父親也不是老舊派,若是你和那孩子沒有緣分,我會在老太太麵前說幾句的。”
“媽。”
孟素桐錯愕一瞬,神情很快收斂,笑笑說:“好,媽知道了。”
*
兩人過去的時候,老太太正靠坐在戲台下的藤椅上,肩上披著一條厚厚的羊毛披肩。
人的歲數上來了,也沒有什麼忙事需要操勞,夜裡偶爾會半夜驚醒。
最近愛上了蘇州評彈,每晚睡前,總要聽點小調的昆曲,才算平和心境。
彼時,閉著眼。
風聲從四麵八方湧來。
“青磚伴瓦漆,白馬踏新泥。”
“山花蕉葉暮色叢,染紅巾。”
……
“老太太,夫人和瑾之過來了。”
一旁候著的林媽提醒道。
“祖母。”
“媽。”
老太太眼睛慢慢睜開,緩緩轉過頭,對林芬說:“你先下去吧。”
轉而招呼倆人:
“過來坐著吧。”
“正好,陪我說說話。人老了,熱鬨過後,心裡也難免覺著落寞。”
她自顧自說著:“這家宅大了,有時候想太多了,人容易累。”
話聽在嘴裡,也覺得發苦,孟素桐看向老太太,“媽。您也彆憂心了,自古而來不是有話說得好,兒孫自有兒孫福。”
老太太拍了拍她的手,“素桐啊,你過來找我。是還有什麼事嚒?”
孟素桐:“過幾日就是雅雅十八周歲的生日,想問問是在老宅辦,還是承辦迪士尼,讓小姑娘開開心心。”
“孩子大了,都隨她自己吧。”
“現在天涼了,若是沒有彆的什麼事,就早點回去休息,不必在這陪我。我和瑾之,我們祖孫二人也說說自己的悄悄話。”老太太難得說兩句俏皮話,眼神慈和地望向商時序,“你說是不是?”
商時序眉目舒展開笑意,“嗯。”
孟素桐笑笑,“那行,我先過去了。膳房裡煨著一蠱小吊梨湯,待會我差人送到您房間。”
“好。”
商時序走到梨花木桌旁的椅上,他人高馬大,剛走過來,簷角懸著的燈籠光被壓了大半。
“有些時日未見了,上次你回來,也是匆匆忙忙的。”老太太眼中不免心疼,“看著清瘦了一圈,明日我讓林媽給你熬一蠱筒子骨湯。”
“不用了。”他坐在沁涼的大理石圓凳上,拇指和食指圈起桌前的玉瓷壺,“晚上,少喝點茶。”
清澈的水從壺口泄下,老太太瞧了眼,“讓春花燒的開水。最近總容易失眠,早就不喝茶水了。”
祖孫兩人話閒聊,地道的老北京腔調。閒話繞進風裡,多了層道不明的故事感。
老太太:“這次猜錯了吧?”
商時序搖頭,頗為無奈地笑。
“我聽章庭說,武漢那邊的工作。本該是延後一兩天才算完成了,可是你愣是提前幾天將工作進度壓縮。在那邊發了場熱,拖著身體將公務處理完,趕的早班機回來的。”
她看著戲台上抱著琵琶,身著素色旗袍的名伶,將搭在肩頭的披肩攏了攏,“可是為了什麼?”
他的眉眼攏著,像是藏著自己的心事。
人經曆的事情多了,才會看得開,“不想說也沒關係。祖母問你,今晚回來得這樣匆忙,是不是有事和我商量?”
他飲了口水。
溫熱的茶水覆上嘴唇,一切的柔軟像是有了最初的發源地。
“果然還是什麼都逃不過您的眼睛。”
老太太感歎:“自從你祖父身體抱恙,宅子裡已經很久沒向上周那般熱鬨了。家宅大了,宅子裡的勾心鬥角少不了,大家相安無事地維持著表麵的平和。”
商時序蹙眉:“祖母。”
老太太側著眼看他:“祖母我是老了,但心沒瞎,跟明鏡似的。”
“最虧欠的還是你,以前從未和你推心置腹的聊聊,了解你心中的想法。當初高考完,選擇專業。我聽說,你的第一誌願本來是法律,後來又被迫選擇了金融。一晃,都過去九年了。這些年,這件事也像是一根刺一樣,紮在素桐的心裡。”
他無言,緊了緊手裡的瓷玉杯。
指節處繃得發白,又很快鬆開手,鬆鬆地攏著杯沿。
輕描淡寫:“人最忌憚的就是往前看。既然已經過去了,就不必一直抓著不放手。把自己困在從前,從來都不是什麼明智之舉。”
“也罷,都過去。”
老太太微闔上眼,“我們不提過往與未來,隻提當下。”
“如今你也到了該成家立業的時候了,我和小婉那孩子的祖母商討過。我們倆也不是什麼老迂腐,當年隨口一提的事情,這麼多年來,想來你和小婉那孩子心裡多少也都知道點。”
“要是彼此覺得不合適,這門婚事我也就當作沒發生過。”
“這事。”她頓了片刻,“你心裡,是什麼想法?”
晚風悠悠地吹著,一曲終了,又換新曲。
柳葉飛花,波紋漣漪。
老太太臉上浮著笑:“或許,我該問問小婉那孩子是什麼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