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觀六年七月二十三日夜,黑雲密布,風聲如鼓。
狹小隱蔽的偏房被推開門,塵封已久的黴味與土腥氣撲麵而來。屋內沒有彆的,隻豎立著一尊已然失色的牌位。
來者是一名形容枯槁的男子,他徑自上前,伸手擦去牌位上黏膩的灰塵與腐爛的蛛網,而後又將其珍而重之地擺好。
“十一娘,我又來看你了……”男子輕歎一聲,顫顫巍巍地坐在長明燈旁。
而後他卸下包袱,掏出一遝紙錢,一張接一張地借火點燃。
正值他失神之際,卻聽到一陣轟然雷聲。大雨傾注,虛掩著的房門被狂風吹倒,堆疊在地上的紙錢亦被吹散,漫天飛舞。
男子連忙起身,狼狽地去抓紙錢。
“任大人——”
一道清泠的女聲隨風傳來,回蕩在屋中,顯得有幾分空靈。
男子如遭雷擊,呆立於原地。
他已是額角冒汗,雙腿虛軟,卻還是用儘全力大喝一聲:“是誰在裝神弄鬼?”
風雨中傳來女子的輕笑,隱隱約約的,聽得不是很真切。
“任大人——你不記得我了嗎?”
他僵硬地轉身,卻被一張空中飄來的紙錢蒙住麵孔。
“十……一娘?”他的唇角蠕動,喉間擠出了幾個破碎的字眼。
那女子聞言彎彎嘴角,終於從暗中現身,她足尖微點,隻是輕輕一躍便落在了男子跟前。
透過薄薄的紙錢,男子感受到一隻冰涼的素手輕撫過他的臉龐。
隔著二人的黃紙落地,女子貼得極近,卻無聲無息。他陡然撞上她深邃的雙眸,嚇得跌坐在地。
夜色正濃,沉悶的空氣壓得他難以喘息。
恍惚間,他看見女子飛出屋外,隨之便起勢舞動了起來。雷光閃爍,映出她身著的青衣紅綢與慘白的麵容。
大雨滂沱,卻壓不住女子飄逸的身姿。她掌中的紅綢翻湧,如有生命一般。
院中隻有雨聲,但他仿佛聽到了音樂。
是了,她是十一娘,她來找他了。
男子癡癡然起身,跌跌撞撞地向前。
舞畢,女子一點足尖,躍至院中的古樹之上坐下。
她歪頭笑道:“任大人——你想起我了嗎?”
男子行至屋外,積水路滑,他沒留神跌倒在地,陷入泥濘。
然而他已顧不得軀體的疼痛,還是吃力地爬了起來。
暴雨之下,他睜不開雙眼,隻呢喃道:“今日是你的忌辰……十七年來,我從未忘記過你……”
見他累累如喪家之犬的樣子,女子諷笑一聲,接著便隱身於夜色之中。
雨漸歇,男子勉強睜開酸澀的眼眸,卻四處不見佳人。他愕然回頭,惟有四散的紙錢,明滅不定的燈火,和燈火下,能看到裂痕的牌位。
妖風起,席卷他濕透的衣袖。一股涼意爬遍他的脊骨,使他渾濁的雙眸霎時變得清明起來。
天光驟亮,讓他看清靈牌上的每一道裂痕,他後知後覺地感到恐懼。
“任大人——”
雷聲與女聲一道響起,擊潰他的神誌。
男子尖叫一聲,倉皇奔逃。然而他尚未邁出兩步,便被白綾縛住了脖頸。
來人收緊白綾,輕附至他的耳畔,低語道:“這麼想我——為什麼不來陪我呢?”
暴雨傾注,她身前的男子慢慢失去鼻息。
她不是十一娘,她是十一娘的女兒,葉舟。
這是京都入秋後的第一場夜雨。
一個滌蕩罪孽的良夜。
葉舟抬眸,隔著雨簾,長明燈火搖曳,照著十一娘的牌位,晦暗不明。
她試圖回憶過往,但她似乎,從來沒有見過十一娘。
母女重逢,或許她應該學著閨中的嬌嬌小姐鼻酸落淚;大仇初報,或許她也能像快意恩怨的俠客般牽牽嘴角。
然而葉舟屏住呼吸,卻隻讓那無法言喻的情緒脹滿胸腔,最後化作一聲無力的長歎。
密集的腳步聲透過雨點傳來,許是任予懷的尖叫吸引了值夜的家丁。
現在還不是鬆懈的時候。
她再歎一聲,而後利落地將任予懷還算溫熱的身子托起,行至古樹下,將絞死他的白綾綁在了樹乾上。
腳步漸近。
葉舟不再留戀,飛身入屋取走了十一娘的靈牌,匆忙離開。
膽小的家丁好奇地來到這間被廢棄的院落,便看到自家老爺飄搖在風雨中的屍體。
他驚地鬆開油紙傘,踉踉蹌蹌地於雨中狂奔。
“快來人呐——快去稟告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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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閣內,葉舟擺好十一娘的牌位,盈盈下拜。
她的神情虔誠,姿勢恭順。
滿身的雨珠順著她的脖頸與衣擺滑落。一顆接著一顆,直至形成一灘水跡。
然而葉舟對此似乎毫無所察,隻知方才於院中蓄起的滿腔情緒已然消散殆儘,她竟木然到有些迷惘。
今夕是何夕?
為何卸下了這十七年的仇恨,她卻沒有體味到絲毫的輕快呢?
“吱——呀——”
房門被推開,步入一名年輕男子。他見她狼狽,給她遞來絹帕。
“小舟妹妹,先換身衣裳吧,仔細著涼。”男子的聲音輕柔。
葉舟聞言緩緩起身,抬起濕漉漉的眸子,深深地望著男子,直至他輕咳一聲,偏過頭去。
“是了,方才將母親接了回來,可不該這樣見她。”葉舟接過絹帕,點頭笑道。
她已藏好疲憊,周身不留破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