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小姐,這邊請。”一位身著官緞的婦人客氣地引路,臉上掛著微笑,卻十分公式化。
這裡的氣派,讓錢多多忍不住拿穿越前看過的《紅樓夢》做對比。嗯,比賈府定是多有不如。
賈府後來是沒落了,但是前半部分終究展現了積年人家的底蘊,更有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熱烈場麵。眼前這座富麗有餘,雅韻不足,似乎工程感了一些,沒在細節上多計較,精巧之中到底村出了匠氣。
錢多多在心中客觀又略帶刻薄地評價著這座府邸,因為明顯能感覺出來眼前這位仆婦——瞧不起她。
仆人的態度是主人的映射,記得之前這彭勇家的接待那位表小姐的時候,特特提前了兩個時辰,帶人帶轎到三洞橋頭迎接,若不是當天渡口正趕上一批官眷進京,隻怕要使條小船先一步去問候。
船靠了岸,彭勇家的便積極跨上去打簾子,殷勤地問好,又一疊聲催家下人幫著係穩錨碇。何姑奶奶對著她淡淡一點頭道一聲:“有勞了。”她便喜得如吃了仙丹一般。
“我的姑奶奶!這哪裡敢當?可算把您和大小姐盼來了,我們家那小祖宗哪天不念叨幾千聲!就是我們世子夫人這幾日也忙著親自督促收拾一方院子出來,唯恐二位住得不舒心。”
何姑奶奶倒是真被說高興了,格外看了彭勇家的一眼:“你是……彭勇家的?大嫂早年身邊那個遇朱?”
這下真把彭勇家的樂壞了,血流衝上腦門,立刻讓她變得紅光滿麵。她得意萬分地看了一眼其餘家下人,恨不得腦門上貼個金光閃閃的“姑奶奶認識我”,於是又大了嗓門:“噯喲喲,奴婢是哪輩子修來的福分,能叫姑奶奶認出來!姑奶奶小心,這船要是擦到石梯,可是要晃著人的!要說世子夫人收拾院子細細看了許多次,瞧不出一點兒不周到,不儘心才罷。倒是……”總還算有些分寸,知道顧念姑娘名聲,聲音一下子壓得極低,湊到何姑奶奶近前接著道,“倒是世孫看出來脾氣,說——做什麼叫雲兒住到這邊來,不若搬到我的真澤觀……到底是被夫人止住了,世孫又叫開庫房添加了許多東西。”
何姑奶奶本來因彭勇家的擅自貼近唬了一跳,見她不懂尊卑行事魯莽,被她嘴裡的味道刺入鼻尖,心下有些厭惡,但聽到的內容還是相當滿意的。她得意之色掩了又掩,還是想起囑咐一句:“都是小孩子家家,這些玩笑話不必張揚。”彭勇家的又唯唯應是。
簾子又被打開,錢多多出來費勁地撐開一把傘,傘麵是多層烏金紙浸刷極精細的熟桐油,繪有翠竹與孔雀。握著黑檀實木長柄,錢多多感歎,好東西啊好東西,多強陽光都難以直射傘下的麵容,從未見過防曬效果如此了不得的傘。
何姑奶奶見她舉得呲牙咧嘴,好笑地接過傘,炎炎日光又一下子在頭頂消失,何姑奶奶受用地眯了一下眼睛。
彭勇家的又湊趣兒道:“喲!這是咱們世孫專門為雲姑娘造的傘吧!且不說價值幾何這樣的俗話,除卻烏金紙的保密級工藝,逐層塗的墨魚骨膠才是最妙的心思!說是世孫畫了圖紙寫了示例送到內務府器造所,還動了端王爺的人情。彆說現下京城裡有能耐的人家,就是宮裡頭的貴人門到了夏日尋常也不耐煩用華蓋、羅繡織錦的傘了,咱們這傘成了最時興的……”
錢多多又去掀起竹簾,響動下,彭勇家的一下子閉了嘴,屏息看著出來的人。
象牙白的素邊高腰襦裙,雞心交領處嵌了貓眼的珍珠項鏈卻壓不住肌膚雪白,寬袖外衫上有兩隻銀線繡成的仙鶴,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也好似在膜拜這件衣衫的主人。黛眉輕蹙,琥珀色瞳中有光華流轉,這位隻梳了普通的桃髻插一支銀簪,麵紗下的大半張臉都瞧不清楚,卻能讓人一眼就折於氣度,驚於膚貌的姑娘,就是鎮國公秦家的表小姐,何氏,小名雲兒。
何姑奶奶又趕忙把傘斜到女兒頭上,拿出帕子輕輕抿一抿何雲兒額頭上的細汗。杭綢軟帊上不知熏了什麼香,如同何雲兒身上常有的,如鮮果甜美又如蘭麝芬芳,淡淡的香流幽幽然傳到鼻尖,讓人忍不住靠近一點,再近一點。
何雲兒倒是有些不喜,側頭用手彆開了。
錢多多瞧見父母正在河岸邊,手裡提著許多食貨物事,高興地向他們揮手。
“姨母,家父家母正在岸邊,多多先家去了。雲姐姐再見。”說著就要下船。
何姑奶奶噙著微笑,打量錢父錢母兩眼,一拍錢多多的肩:“誒,多多急什麼,我跟你母親也有日子沒見了,很應該拜會一下。”
在彭勇家的攙扶下,何姑奶奶款款上岸,笑容熱情姿態端莊:“惠芳啊,妹夫,嘖嘖,真的是……” 鬆開彭勇家的,上前一下子握住錢母的手,“好久不見了啊。”
錢父稱是,錢母也迅速擠出笑容,拿著活雞的一隻手往外拉了拉,另一隻手和何姑奶奶握住:“是啊,這幾年事多,顧不上正正經經地聚一聚,真是想念得緊。”
“那正好,一塊兒去鎮國公府,爹也念叨著見不到小輩,哥哥嫂嫂說是準備了接風洗塵宴,咱們一家人好好聚聚。”
“這這這,恐怕不合適。”
“哪裡不合適了,難不成我還要上門請你們呢。嫂嫂向來妥當,聽說一應都安排好了,今晚你就去我那裡睡,咱們姐妹倆好好嘮嗑。德來、多多也去。多多,還記得福哥哥嗎?到了那邊你和福哥哥雲姐姐一塊玩。來來來,就這麼說定了!”
被攥得抽不出手,錢母指甲在雞膀子根上一摳,活雞立馬掙紮起來,咯咯直叫,撲騰地厲害,錢母險些拿不住。
雞毛飄散,何姑奶奶迅速放開了手,捋一捋袖子,絲帕在鼻尖輕按,待要說什麼,錢母搶先開了口:“惠露姐,真不是我不想去,韻姐兒病了,我跟德來回去弄點雞湯給她。”
“病了?怎麼會,那我做姨母的可得抽空看望一下。”
“倒也不礙事,小孩子家貪涼受了風,如今也好差不多了,就是身上懨懨的沒什麼力氣,回去給她補一補身子。”錢母又看向何雲兒,“這是雲姐兒吧!瞧瞧,這氣度,跟仙女似的。這一路多虧你照顧多多,她還不懂事得很,這是姨母的一點心意。”說著,錢母掏出早已準備好的荷包遞給何雲兒。
“其實沒有…”何雲兒有些暈船,這一路其實是錢多多照顧她,“姨母不必這樣。”
見何雲兒要推辭,錢母用提著雞的手肘把荷包夾在腹部,另一隻手從裡麵取出一條串著小金福壽葫蘆的紅繩,一麵把荷包塞回懷裡,一麵說道:“姨母這湊不齊好的布料,繡工也不好,看不上眼也沒什麼,你多多妹妹就嫌棄過姨母的配色。”錢母麵有赧色,又朝何雲兒露出和善的笑,“隻是這個小金葫蘆是榮祥居一整批送到延慶寺祝禱開光的,保福壽安康。好不容易搶到三個,韻姐兒多多也各有一個,主要給你們幾個小姑娘的就是姨母的祝福罷了,東西事小,你拿去不論擱著還是賞下人都無妨。”
話都說道這份上,何雲兒是沒法不收了,她舉著傘,屈膝行禮:“多謝姨母。”
何姑奶奶也跟著道謝,又說:“箱籠都沒收拾,一應胡塞趕著上來的。多多,明兒姨母也好好給你補一份謝禮,可憐見兒的,一路到這裡,你雲姐姐身子弱,倒累得你下巴都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