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馬受了驚,把爸爸的肚子踏癟了,他拽住馬,伏在馬背上回氈包。阿媽把他和我放在床上,自己騎馬去場部找救援,之後阿媽就消失了……大隊長說可能被狼群帶走了。
“大隊長和補給隊發現我家的氈包時,氈包裡的火早就熄了,阿爸已經死了。他一直用自己的身體給我取暖,我才活下來。”
林雪君不期然聽到這樣的故事,無措地望著阿木古楞,不知道該去抱抱他,還是儘量坦然聊天不要表現出同情。
她睜大著眼睛,透過睫毛上垂墜的霜晶,看到阿木古楞朝著她彎了彎眼睛,然後灑脫道:
“都已經快十年了,我什麼都不記得。隻有大隊長每年都要跟我講一講救我的故事。
“他說他們本來不會在那個時候去牧民們的氈包送物資的,可是正趕上突然有了個大晴天,他一拍腦袋就決定提前出發了,才救到我。說我是長生天眷顧的孩子,是這片草原要救活我。”
說著,阿木古楞得意地揚了下頭:
“所以我從小到大都沒有生過病。”
“真厲害。”林雪君由衷道:“像草原上的雄鷹一樣厲害,像草原上的大野狼一樣厲害。”
許多草原人就是這樣活下來的,沒有覺得不幸,反而覺得自己好厲害。
林雪君好像體會到了像草原一樣開闊豁達的性情。
“會更厲害的。”阿木古楞認真道。
他的餅啃完了,便要起身去看看畜群,順便上個廁所。
林雪君坐在他站起身後投下來的陰影中,仰臉看他,再次朝他伸出手:“能把你的水借我喝嗎?我的都喝完了。”
“你要規劃著喝才行。”阿木古楞嘴上批評她,手還是利索地摘下了套在脖子上的鋁水壺給她。
林雪君看了看他的小水壺,跟她的一樣。
整個大隊牧民們用的都是這樣的。
待阿木古楞走遠了,她將他的水壺抱在懷裡,摘下自己裝滿牛奶的鋁壺。
等阿木古楞走回來,她將奶壺塞到他手裡,以此答謝他送她牛肉乾吃。
阿木古楞挎著奶壺騎上大青馬,“得得得”地跑遠了去聚攏畜群。
林雪君便站起身,靠著母牛的肚子,目光一直追著他,等著看他拿起水壺喝到羊奶的那一刻。
她等啊等,一直等到休息時間過去了,他們再次啟程。一直等到兩撥禿鷲飛過畜群,一直等到彎彎曲曲河流邊喝水的野馬被畜群驚走,阿木古楞才拽過腰間挎著的鋁壺。
他先掂了掂鋁壺,露出個疑惑表情後,才擰開蓋子,仰頭去喝。
奶液還沒入口,他已嗅到奶香,瞳孔微縮。下一瞬奶液入口,他驚得轉頭,目光穿過畜群,逡巡林雪君的身影。
然後,他看到畜群另一邊,林雪君同誌好像早在等他看過去一般,早早舉起右手朝他猛搖,眼睛彎彎的,全身每個肢體語言都在表達笑意。
他不受控製地、貪婪地又喝了一口,才放下鋁壺。
低頭怔怔望著壺內冒出微弱熱氣,純白色液體隨著騎乘的動作搖晃。
他看了好一會兒,才抬起頭,唇上還沾著奶液,笑得露出兩顆潔白門牙。
林雪君如願看到了他的笑容,確切地知道,喝到羊奶的阿木古楞像吃到牛肉乾的她一樣開心。
潔白的冰原會反射陽光,照得羊、牛這些動物格外漂亮。
那些反射的光也會將人的臉照得更潔淨,眼睛照得更明亮。在此刻林雪君的眼中,少年阿木古楞就比以往更好看。那雙因為混了俄羅斯血統、奇跡般造就的異色瞳亮閃閃的,一顆是黃棕色的琥珀,一顆是海藍色的寶石,讓她想到了初秋的大興安嶺,和盛夏的呼倫湖。
畜群散開又聚攏,如雲卷雲舒。
不知不覺到了返程的時間,他們一騎在北,一騎在南,左右逡巡馳騁,驅趕著畜群轉向。
背著夕陽歸家,林雪君想,如果大隊有經驗豐富的獸醫,在阿木古楞家的母羊產冬羔前,就為他們家送去足量的土黴素糖粉,讓他們在羊羔出生後喂上三次,把羔羊痢疾預防住。小羊羔們不生病,阿木古楞的阿爸就不需要冒風險騎馬去場部請獸醫,阿木古楞阿爸不受傷,他阿媽就不用跨越草原去求援,也就不會失蹤……
獸醫啊……草原上的獸醫對於牧民來說到底意味著什麼?
林雪君越想麵頰就越熱,一個念頭始終在腦海中徘徊不去:如果她成為獸醫,能改變牧民的生活嗎?能為這片草原帶來什麼呢?
晚霞逐漸爬上天際,濃鬱的色彩交織在天邊,美輪美奐勝過任何名家筆下的畫作。
大自然的手筆大開大合,放肆又狂野,不吝顏料,驚豔了牧民回眸時的一瞥。
白色綿羊的皮毛,也染上了浪漫的金色、橙色、紅色、粉色和紫色,變成一團又一團彩色的棉花糖,流淌在無垠的冷藍色雪原上。
牧人的歸途,牧人彩色童話般的歸途!
……
同時間的首都北京,正蒙在灰黃的暮色裡。
林雪君的父親離開單位時,收到了來自女兒的第4封信。信封在手中沉甸甸的,仿佛還帶著來自北方草原極寒的空氣。
在身邊同事‘林書記再見!’‘林書記下班了?’的招呼聲中,他騎上自行車,回到漂亮的筒子樓。
晚飯時,他向妻子道出女兒信中哭求著要回北京的內容,餐桌上的氣氛沉重起來。
“當時是她吵著要去建設祖國,早說了那裡很苦,她呢?不讓去就哭。現在——”
“什麼都彆說了,事已至此……是很難辦,不過……回頭我走動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