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

宋映真說出的這一個模模糊糊的字，令醫生本已舒展開的眉頭，重新皺了起來。

“你是說藥嗎？”醫生向她確認，“你吃了藥，導致腹痛？”

醫生的語氣，令祁日佑感覺到不安。

他還不明白吃藥代表著什麼，當醫生半遮半掩的問：“你是因為生病了吃藥，還是...還是有彆的原因？”

祁日佑根本不理解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

醫生是傻了嗎，除了生病，人還會因為什麼吃藥？

可醫生還在問：“湯小憐，最近你生病了嗎？”

祁日佑覺得這個問題純屬浪費時間。

他盯著她的手，以為會看到她的手指稍稍顫動，然而，她毫無反應。

她沒有給出回應，那就不是因為生病了。——不是因為生病，還會有什麼原因？

還能有什麼原因。

在場的所有的醫生和急救人員們，在沒得到宋映真的回應的那一秒鐘裡，已經全部知道了答案。

一陣突然的寂靜降臨在救護車裡，充滿不祥的感覺。

祁日佑驚慌起來。

本能告訴他，有什麼糟糕的事情發生了，可是，究竟是什麼，他不懂，醫生們全都知道，就他不知道，惶恐中，祁日佑忍不住開口詢問：“怎麼了，什麼意思？”他說了一句蠢話，“沒生病就不能吃藥嗎？”

醫生沒有理他。

停了幾秒鐘，等那陣不祥的寂靜過去後，醫生迂回的問宋映真：“當時你吃了多少藥，還有印象嗎？超過一瓶嗎？超過兩瓶嗎？——超過三瓶嗎？”

房間裡那頭名為‘自殺’的大象，終於在這幾個既含蓄又露骨的問題下顯形。

她並不是下水前沒有好好熱身而抽筋了、並不是身體本來就有什麼疾病，而是...

意識到真相時，一陣強烈的失重感攝住了祁日佑。

他腳下那條永遠平坦、光明、從無障礙的道路，突然間變成了懸崖，他毫無防備，一腳踩空，跌了下去，墜落中，周圍的一切逐漸變得遙遠起來，祁日佑感到頭暈目眩，他恍惚的看到，在他麵前不遠處，對於醫生連續三次的提問，連續三次，宋映真握住了醫生的手，表示確認。

她纖細的手指顫抖著，動作幅度很小，卻不容錯認。

她承認了。

她承認曾服下三瓶——至少三瓶的藥物。

為什麼？

她吃下這麼多的藥物，是為了...

祁日佑明白了。

但他又那麼的不明白。

為什麼？

這一個‘為什麼’，答案不難尋找。

湯小憐桌板下的汙言穢語和惡毒詛咒，那些祁日佑親自翻出來並發到班級群裡的聊天記錄截圖，一句句話栩栩如生的出現在眼前。

有人對湯小憐說，去死、去死、去死，一次又一次的，他們嘲笑她，辱罵她，孤立她，用各種方式霸淩她，連全校唯一肯和她走在一起的邵遠年，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祁日佑曾以為那些對她沒有影響，因為這學期一開學，她就那麼勇敢的站了出來，大聲說著要反抗校園霸淩，她表現的那麼好，她看起來光芒四射、無堅不摧，可是，不久之後的現在，她躺在擔架上，性命垂危。

那些話並非對她毫無影響。

她被霸淩者們深深地傷害了。

不止是簡簡單單的傷心而已，湯小憐曾經感到無比的絕望。

沒有一個人肯幫助她，沒有一點點善意照亮她的生活，所以，她才會選擇...

一刹那，宋映真燦爛的笑臉與明亮的眼睛統統消失了，在那之下，那個真實而脆弱的她，終於被祁日佑看到。

她是那麼的瘦，她的嘴唇是一種不健康的紫色，早在開學那天祁日佑就注意到了，那時，他為什麼沒能立刻意識到她應該去醫院檢查身體？如果他早點做一些什麼，哪怕，剛剛她叫他名字的時候，他立刻回頭，一切也許就會有所不同。

當她叫他時，他為什麼沒有立刻回頭，他在想什麼啊！他沒有答應的那一刻，是不是也給她帶去了絕望？

祁日佑痛苦的攥緊了拳頭。

他的眼圈火燙，無數種情緒海嘯一樣在他身體裡回蕩，他忍耐著，那種暴力發泄的衝動，那種想衝回學校一拳一拳把霸淩者們揍得人事不省的衝動，正在他的胸口火山般噴發，他卻必須忍耐。

這是在救護車上，現在，湯小憐的平安才是最重要的，其他一切都可以等一等。

在她恢複健康之後，祁日佑絕對會保證那些霸淩者們會挨個經曆比此刻的湯小憐經曆的更恐怖的痛苦，他們會痛哭流涕、懺悔他們所做的一切——唯有這樣的想象，能暫時緩解祁日佑血管中不斷左突右奔的暴怒。

與祁日佑瀕臨決堤的狀態相對的，是醫生無比冷靜的語氣。

醫生說：“湯小憐，你才十六歲吧？這種情況，我們需要通知你的監護人。”

‘這種情況’。

過於含糊而委婉的用詞，更加襯托出事實的殘酷。

沒人想說出房間裡那頭大象的名字——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