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起得文雅,實際上有些破爛,擺得還算整齊的畫具算是唯一配得上書畫齋三字的一點。
店裡掌櫃的一看來人是他嚇得趕快後退了一步,仲愉沒理他,直接去挑了他用慣的紙筆,正要把錢放到掌櫃的麵前,那人突然大叫:“哎呀!全都拿走不收你的!”
仲愉攥了攥手,道了謝轉身走開。
幸虧他之前留了心眼,藏了些畫具到角落,不然還要重買。他去摸了摸鐘知林,仍是沒醒,師父給的藥藥效真是厲害。
仲愉拆了暮時送來的藥,他都認識,是頂好的,其中……還有一個荷包,裡麵塞的滿當當的銅錢。他看著荷包上繡的兩條錦鯉,眼睛仿佛痛了一下,連忙放下。這個該由鐘知林定奪。
上了藥,再配一碗湯藥喝喝,就能完好如初!藥房掌櫃雙眼放光,笑著說,極力勸他買下,他便買了。但鐘知林不醒,隻好先試暮時的藥。腳踝燒了一小片,滴了藥水再敷草藥,最後纏上布,其他地方也清理了上藥。
鐘知林的表情看起來睡得安穩,臉倒是白淨,也確實……不笑的時候隻能用邪字形容。仲愉注視他許久,終於忍不住一根手指伸去戳他的嘴角,一邊嘴角上揚,更顯得冷酷些,與他平日裡肆意笑著不同。
仲愉無聲笑了笑,趁鐘知林睡著給他戳出許多表情。倏地心口一痛,他自知是什麼,連忙背過身去,眼前眩暈一片,他強撐著沒倒下去,卻咳嗽不斷,止也止不住。
忘了總共有多少次,這次算是快的,仲愉閉眼平息一陣,滅了蠟燭在鐘知林旁邊躺下,一隻手抓著他怕他夜裡遭噩夢翻下去。
·
·
如今回想,小刀劃在身上比火燎的還痛。鐘知林實在想不通,世上為何會有仲愉父親這樣的人,仲愉與他,真是不像!
鐘知林氣惱一陣,不知眼前為何物,水鏡光潔,他走上前去,裡麵正映著他的麵容,他喜歡的那件青衣還在,心裡實在是高興。可這便說明,這在夢境當中。
他伸手,鏡中他亦伸手,他笑,鏡中人亦笑,他一隻手指抵在鏡前,鏡中人亦然。兩相結合,竟沒了身體。
似乎化作一瓣蓮花,隨風飄去了,飄進他往事中,重度舊年。
幼時,被師父從山間竹林中尋到。那日大雨,幸他啼聲嘹亮,引得師父注意。懷中隻留鐘知林三字,如此便伴了他多年。師父在他幼時常提,知林二字起得不好,像是知誰心意,卻沒給他重新起名。
四歲多些與仲愉相遇,兩人一見如故,鐘知林帶他跑遍了自己平常玩樂地方,中途帶丟了仲愉,被師父拎回來拿竹棍狠抽了幾下。
滿了八歲,師父供他和仲愉讀書,他忍耐坐了幾月,一字不會,一字不懂,遂離。由仲愉教。同時迷上刻花,用小刀將仲愉自小隨身攜帶的空盒子刻滿了花,被師父發現,下了禁刀令,拿著一根竹棍追他到山上去,仍免不了一頓打,氣了躲在山上,期間仲愉哭鬨寢食難安,師父隻得尋山拎他回去,以後不再管教。
十五,正是少年時,仲愉突然病重,臥床一年。鐘知林夢中遇珠碎,夢醒,手上珠串碎成粉末,獨剩顆白珠,埋在樹下誠心祈福,仲愉病情緩解。
仲愉言:“恩人三救我,不知如何報。”
十七,整年氣象大好,城人謂天神庇佑,仲愉身好若常人。師父允他們去鄰城,閱兩年一次的盛典,兩年一抽,著實幸運,祭拜天神觀獻天舞,滿城紅光,煙花長綻不敗,銅錢遍地,餘國第二次盛景。
十九,初始便逢良人,心中歡欣卻說不出口,隻是視他雙眸,一切仿佛都不須再說,兩兩相望,好似故人重回,格外想念。
蓮花瓣裂開些許,碎了還他身體,眼前現出暮時身影,他便在不遠處笑著望他,一襲青衣,鐘知林正要笑著跑向他,卻不能動彈,他隻好喊了,嘴唇動動,終於衝破枷鎖喊出四個字,卻連他都沒聽見聲響。那一瞬仿佛親眼看人倒入火海之中焚燒,痛苦死去一般……無能為力的絕望。
隨後他也化了,一並倒入火海,受火灼燒之痛。
……
!
鐘知林突然睜眼,所見竟是仲愉,他一臉擔憂,雙手捧著他臉,細心問:“噩夢嚇著了?”
鐘知林點頭,感到臉上濕潤,伸手摸了摸,居然是他的淚水。他不可抑製地流下更多,泣不成聲道:“可是……我想見暮時。”鐘知林緊緊抱住仲愉,“我為什麼不能離他……近一點?”
“我與他剛剛……相識,知曉了對方的名字,家住哪裡……”仲愉想躲避他雙眼,還是不可避免地聽到他哭訴,“才與他見了兩麵。為什麼?”
仲愉慢慢掙脫他,邊道:“今日他送了藥和荷包給你,師父叫他以後不要糾纏,送了你愛吃的舌綻蓮花,他不要就跑了,想必不會再來。你再忍忍。”說完將荷包遞給他。
鐘知林接過荷包,仔細看過荷包模樣後又忍不住痛哭,這模樣看著平常,街上賣的一堆,卻如此……讓他痛心。
“我想見他,不知道我為何會這樣……就是滿心想著他!”鐘知林緊抓著荷包,顧不得拭去淚花,任它順著臉頰而下,“……我確實是愛看長相貌美的人。他不一樣,與旁人都不同!”
“特彆……想見他,特彆想抱他,就算他沒了那副皮囊也仍然想……”鐘知林愈說愈悲,愈說愈念,最終哽咽說不出話來,心裡頭的人還是不變。
仲愉擦去他臉上淚痕,欲勸也勸不出什麼,神情也有些不忍,手突然被鐘知林握住,他小聲哭道:“仲愉……你們覺得這樣不好?”
他搖頭,鐘知林繼續道:“我實在是想不通!”
“我實在是……想不通啊!”
門突然被重重拍了一下,師父斥他:“夜裡吵什麼?再吵滾出去!”
鐘知林愣了一下,也不懼,師父已經多年不罵他了。可他想著,聲音還是忍不住,便聽師父的套了鞋忍著痛跑出去,隻聽身後仲愉拍門聲,每每這時,師父都會抵著門不讓仲愉出去追他。
城門緊閉,他就不能出去,尋不到去處,夜黑一個孤魂似的跑出去,一轉彎驀然被人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