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完全沒有印象了。
“出家人不打誑語”,僧人一麵說著,一麵在心底默念“阿彌陀佛”,實在不是他想要如此,是因為那位男施主脾氣太過糟糕,一副要把這寺廟生拆了的模樣。
“好,謝謝您。”
離開寺廟後,希寧拿著求來的不同於上次花錢買的含金量高的平安符,先回家換了衣服,才回到醫院。
李安慈和蘇沐言都在病房。
李安慈笑著說:“寧寧,快看,你奶奶比原來好受多了,多虧了小蘇這孩子,不知道哪裡請來的中醫,幫你奶奶針灸了。”
希寧看了床邊的蘇沐言一會兒,良久才說:“謝了,班長。”
蘇沐言注意到她掛著奶奶病床前的平安符,詫異地問:“希寧,你去寺廟求平安符了嗎?你竟然信這個?”
“對,我信。”
蘇沐言似是不忍心說什麼傷害她的話,然而希寧讀出來。
他覺得自己這是在浪費時間。
這種沒有科學依據的事情,他壓根就不會去沾染一絲一分。
希寧沒再說什麼。
一天後。
奶奶的身體卻突然急轉直下,身體各項指標均異常衰弱。
李安慈和蘇沐言都不在。
希寧獨自沉默著看著病床上瘦骨如柴的老人。
正午,陽光最濃烈的時候。
一直閉著眼的奶奶虛弱地抬起眼,聲音聽上去卻帶了幾分神采奕奕:“寧寧,我想見見他們。”
他們指的是長清村的村民。
希寧聽懂了,忙道好。
幾乎是全村的人都來同奶奶道彆。
希寧不想打擾奶奶同他們最後的時光,一個人在病床外的長椅上坐著。
女孩子安靜到快融入地麵。
蘇沐言沉默地陪在她身邊。
不知道過了多久。
希寧沒有看時間,隻陪著時間一起流逝。
最後一個進的李安慈眼眶通紅地走出病房,安慰地拍拍希寧的肩膀,努力隱下哭腔,溫柔開口:“寧寧,奶奶喊你進去。”
希寧像個迷路的茫然的找到歸路的孩子,說:“好。”
她不知道自己怎麼進的病房。
前幾天眼淚流得太凶,到真正彆離的此刻,她以為自己能控製住的。
可事實上,看到奶奶第一眼,希寧的眼淚就滴滴答答往下流。
她握緊奶奶垂落在病床的手,可奶奶已經沒有什麼力氣,連回握這件事,都變得十分艱難。
奶奶仍舊笑著,她是個很樂觀積極的人。
哪怕被病痛折磨至此,直至生命的最後幾分鐘,她還是笑著。
她說:“對不起寧寧,奶奶沒有幾分鐘了。”
趙桂竹能感覺到,可能下一秒,她就會永遠地閉上雙眼。
她說:“寧寧,如果可以,我很想成為你的親生奶奶。”
她說:“寧寧,隻有你自己能永遠陪著自己,所以不要把生離死彆看得太重,不管遇到什麼困難,都要……樂觀積極……地生活。”
奶奶停下來,咳了好一會兒,又斷斷續續道:“照顧好自己……如果……有喜歡的人……要勇敢大膽去追……不要怕……”
希寧淚眼模糊,努力不讓自己哭出聲音。
她不想讓奶奶擔心掛念,正如奶奶不想讓爺爺掛念太多。
她認真隔著眼淚和若有若無的抽泣聲去聽奶奶的囑咐,奶奶說得很慢,她每聽一個字,就拚儘全力點點頭,讓奶奶看見。
“你是個……善良的孩子……”
希寧拚命咬唇。
不,她一點都不善良。
她做了很多壞事,一直在欺騙一個人……
“要好好的……”
奶奶原本勾住希寧手指的手驟然放開。
希寧大驚,立馬撈上來重新握緊,慟哭:“奶奶……”
她曾經看到過一句話。
人在死之前,最後消逝的是聽覺,所以不要哭,要對他們說我愛你。
可是希寧根本做不到,隻剩下無力的流淚。
長清村許多人都未離開,特彆是李安慈和張潔一直注意著病房裡的動靜。
聽見希寧的一聲奶奶,兩人也都抑製不住地落淚。
*
奶奶的葬禮上。
希寧第一次如此嚴肅,桃花眸裡無一點笑意。
她認真地念那封悼念詞。
極力控製自己的情緒,避免悼念詞被她的哭腔打斷。
“趙桂竹,我的奶奶……她是個精神矍鑠,雖然瘦小,但是力氣很大的小老太,她能背起好重好重的木柴,能一天到晚在田地裡不停歇地勞作,也能一個人把我很好地撫養長大……
她做的西紅柿雞蛋麵,是全世界最好吃的麵。
她會騙我說身體不好,吃涼的會肚子疼,把省錢買的冰棍全留給我自己,可惜,我長大後才明白那是假的。
我非常非常愛她,甚至有私心,在她生命最後的這段時間,我隻想一個人陪她。
可我不能這樣做,因為你們都很愛奶奶,奶奶也想和你們每一個人道彆。
她會掛念王叔家偶爾的婆媳矛盾是否解決,關心父母不在身邊的小豆芽是不是想爸媽,會掛念著張阿姨的網店,關心李阿姨的超市……
甚至,是隔壁家常常來討食的小狗。
女生的眼淚還是把紙打濕,鼻腔湧出的熱氣噴灑到紙上,紙麵偶爾會起伏。
台下已經能聽到明顯的哭聲。
希寧吸了吸鼻子,繼續念:“小的時候,我做過很多承諾。我說,等將來掙錢了,我要帶奶奶去新疆、青海、湖南、重慶、雲南……我說,要給她買金鐲子、金項鏈、金戒指……我說,要帶她吃各種各樣的美食……我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這些承諾都沒能做到……”
“趙桂竹女士,我從來沒有見過你這樣善良的人。他們說,人死後都會變成星星,可我不想你變成星星,星星在夜空裡,看上去太孤單了。我隻想,你下輩子能過上好日子,不要像這輩子一樣苦。下輩子,奶奶,換我來找你,我會把我沒實現的,都實現。”
*
葬禮結束後,希寧一個人回到了家。
依舊是那張四方桌,不過上麵擺了一碗麵。
是西紅柿雞蛋麵,冒著滾滾熱氣,香味撲鼻。
蘇沐言從廚房裡端著幾道菜出來。
希寧翁聲:“班長,這麵也是你做的嗎?”
蘇沐言微笑著點頭。
“謝謝。”
“不客氣,應該的,我先走了,你記得一個人好好吃飯。”
蘇沐言離開,沒注意蹲在牆角藏著的青年。
空氣都很安靜。
院裡種的菜因為沒人照理,早已焉不拉幾,看著毫無生氣。
希寧仿佛不嫌燙一樣,雙手捧著熱氣騰騰的麵,在院子裡突然放聲大哭,哭到不能自已。
少女瘦削的下巴在顫抖,眼淚滴滴答答把麵變鹹。
希寧混著腥鹹的眼淚,拿起筷子,往嘴裡送麵。
第一口後,少女瞳孔微張。
怎麼會?
希寧又嘗了第二口。
是鹹的。
以前索然無味的食物,如今她突然能嘗到了。
這些天她都未曾好好吃過飯,頂多喝碗簡單的白粥。
具體什麼時間恢複味覺的,希寧不能確定。
她能確定的,是這一定是係統說過的獎勵。
她嘗到了味道,在失去奶奶的第一天。
她能嘗到味道了,可是奶奶……
她甚至不敢去默念出那樣殘酷的事實。
好遺憾啊。
這輩子,她都不知道奶奶做的西紅柿雞蛋麵到底是什麼味道的。
記憶儲存裡有奶奶的音容笑貌,唯獨沒有奶奶做的飯的味道,她連懷念都無法懷念。
可比起接受奶奶的離開,希寧最不能接受的是,以為事情有轉機後的喜悅和期待,在此刻被謊言全部夷為平地,坍塌的碎石將人心扯出一道道口子,泣著鮮血。
原來是烏托邦,都是假的!
怎麼能是假的!!!
希寧想訴說,可無從談起,更無法談起。
哭聲終於停歇,院門外隱忍的呼吸聲也漸遠了。
隻剩下粉紅的合歡花隨風搖曳。
合歡的花語是闔家歡樂。
而希寧已經失去了唯一的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