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輪回始於被克琳希德召喚的下一刻。

經過無數周而複始，每一次輪回的時間點都要比上一次提前，最終抵達的極限便是這個瞬間。

在統領複仇界域的北歐女王的命令下，理應追擊並殺死瓊安的君士坦丁，對著女子說出那句數不清是第幾次的宣言：

「我無法原諒妳被曆史抹消，不能原諒那些把妳扔進廢紙簍的家夥，因此我要肯定妳。把妳作為的確存在過的人物，編入泛人類史。」

女教皇瓊安是當時的人們為了否定宗教杜撰出的人，利用完後就被視為幻想拋棄，對此感到憤慨的瓊安卻依然為泛人類史竭力戰鬥，那副姿態對毫無目標的君士坦丁來說，猶如迷途中的明星。

本以為會被對手乾脆利落消滅的瓊安愣了愣，「咦？啊、欸？」

「妳不想消失吧？那麼就請利用我，瓊安。」

聞言瓊安麵露難色，緩緩開口：「……我會在最壞的時機，對你倒戈相向喔？因為我姑且也是泛人類史的從者。」被克琳希德召喚的從者，對泛人類史的反叛刻印在靈基中，而她作為捍衛泛人類史的一方，是不可能放棄原本目的的。

「屆時我會覺悟『到此為止』而放棄。為了讓妳活下去而叛逆……作為反叛的理由，不也挺帥氣的嗎？」

「好一出庸俗的……『想給女性展現好的一麵』，這是君主不應有的言行喔？」

倏地，君士坦丁腦中浮現柯內莉亞的臉龐。

不同於過去亟欲表達心跡的灼熱情緒，他從喉頭深處擠出的嗓音捎上了幾分乾澀：「哎呀，正如妳所說。不僅不體麵，而且有亂風紀，就跟中了美人計一般淒慘。」

君士坦丁感覺自己被分成兩半，其中一半就像按照劇本所述那般，微笑著說出最後的台詞，「……不過，如果是為了妳，成為一名昏君也不錯，畢竟我是個叛逆者嘛。」

另一半則平靜地注視陷入沉默的瓊安。

──為什麼沒有注意到瓊安的為難呢？

不、並非沒有注意到，而是他太想要一個反叛的理由，因此用花言巧語利誘了瓊安，強行把她與自己劃入相同陣營，甚至道出「要是不願意接受，我會堅持到妳願意為止。」的脅迫，為自己的行為賦予動機與正當性。

柯內莉亞不知道的是，被她那雙柔情依依的目光注視的他不僅君主失格，作為一名男性也絕對會被當作是卑劣的一方。

從君王的立場出發，他沒能守護國度的和平，也不為子民的幸福而戰；

以子民的角色來看，她向他獻上所有的忠誠，同時敬愛領導國度的他。

他幾乎完全辜負了她，卻被她溫柔相待。

柯內莉亞對他的身分毫不知情，隻是一股腦地、單純地釋出所有善意，同時又因為自身的本源自我問罪。

恰似城牆角落綻開的鮮花，不過是遵循生存的本能擁抱朝陽，任由自然的風吹雨打娉婷挺立，卻將石牆上的縫隙歸咎自己。

但他從未分神留意那份生機，使她被迫分擔遙不可及的叛逆，同他一起被擊潰、被壓垮。

君士坦丁從柯內莉亞身邊逃開的理由並非心意因她動搖，而是被諸如為何沒有早點發現她、為何她坦然地接受君主的肆意妄為、為何感謝不曾拯救她的他……等等質問油然而生的強烈慚愧壓得喘不過氣來。

那個午後，他才深刻意識到自己──為瓊安而戰──的選擇背後，究竟犧牲了什麼。

在君士坦丁說出要做一回昏君時，自然抱有辜負追隨者的覺悟，但那指的是於這個特異點集結的人們，並非與他一起走向滅亡的子民。

東羅馬帝國在他心中的份量是任何國度都無法比擬的，子民也是同理。

亡國的罪名和悲哀應當由帝王一人承擔，柯內莉亞卻把它們扛在她纖細的肩膀上。

明明那樣弱小、無存在感、平庸，如果沒人主動走近，就隻會默默站在角落，但又在某人需要時上前給予關懷。

那份溫柔與恬靜讓人發自內心地憐愛，想要守護如此美好的她。

基於後世學者的論述，背負原罪誕生的柯內莉亞，她的容貌及名字甚至不被世人知悉。

君士坦丁赫然察覺──隻有也隻能是他意識到她後，她的存在才得以被確立。

如果連他也否定了柯內莉亞，那麼她將徹底消失。

但她確實在那裡──狄奧多西三重城牆內。

簇擁著本不屬於她的寂寥與罪狀，贖罪似的日複一日地為他祈禱。

因此他再一次推開那扇門扉，踏入唯有一朵孤芳的石室。

利用溫文爾雅的談吐及態度，君士坦丁不難與她再度建立良好的情誼，待他認為時機成熟時，他向她提問道：「柯內莉亞，妳有什麼願望嗎？」

聞言柯內莉亞不由得莞爾，「嗯？麥可大人是想替我實現心願嗎？」

平心而論，柯內莉亞的長相頂多算是清秀，但當她的眉眼捎起一彎柔意，便宛如一縷拂過花丘的春風，輕輕地掠過他的心尖。

然而不等君士坦丁回味湧上胸口的感觸，柯內莉亞的下一句話令他如墜冰窖。

「我希望自己真是那名罪人，那樣一來便能堂堂正正地跪在陛下跟前請罪。」

「……妳不會覺得不公平嗎？」

「嗯──應該會吧，但『也就隻能這樣』了，畢竟我從來沒有選擇的權利，那麼至少我想要親自獲得陛下的承認，而不是維持曖昧不明的狀態。」言及至此，柯內莉亞露出一抹苦笑，「雖然這麼說，我還沒有踏出這裡的勇氣就是了呢。」

君士坦丁喃喃地開口：「向王請罪後，妳希望得到怎樣的響應？」

「我想陛下應該不會責備我的，因為是直到最後都為民而戰的君主……啊、不過如果我想錯了，那麼希望不會被罵得太凶狠，否則我應該會忍不住哭出來，那樣就太失禮了。」說完，柯內莉亞似乎感到羞赧而垂下頭來。

接著又道：「但無論如何，我希望能夠減緩陛下的哀傷，請他不要過於苛責自己，即使隻有一點點也好，將我視為滅國的魔女。」

「……妳……為什麼能如此替王設想呢？」

柯內莉亞眨了眨棕色的眼眸，盛著一汪遲疑的目光望向君士坦丁，「因為我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有的隻是這段勉強和陛下相關的紐帶呀，想要珍惜唯一擁有的事物，這樣很奇怪嗎？」

「……」

麵對君士坦丁的沉默，柯內莉亞連忙道：「十分抱歉，說了讓麥可大人不好回應的話。」

聞言君士坦丁揚起安撫似的笑意，「妳誤會了，不是這樣的。」他道出心底的疑問：「也就是說，妳既不埋怨王，也不怨懟泛人類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