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點,陽光變斜照進來,橙色木質地板上被投出半透明的影。金色變得溫吞吞,流淌過櫃台水一樣晃動著慢慢堆積。
這時候沒多少客人。我站在櫃台後麵捧著本書看,這是路過書店隨手借的。這家咖啡店的客流量不多也不在橫濱中心,因此收入不多,但裝修都是我喜歡的樣式,且收入已經足夠我維持正常生活。要擱其他咖啡店裡我這種慢吞吞的作風大概率會被投訴太慢。這麼想著我翻過下一頁。
門上風鈴這時候響了聲。
有個人形物體後腦勺著地摔進門來,對,一瞬間我還以為那是什麼人體模型,因為從來沒什麼正常人會在身上纏那麼多繃帶,說起來繃帶沒纏到臉上來也真是稀奇。那個東西嘩啦一聲撞翻了門邊的綠植,碎片四濺,我一閃身避開一小塊朝我臉飛過來的,然後抬頭看了眼。
那是個青年男子。一個全身纏滿繃帶的怪人。那人摔得七葷八素,慢吞吞爬起來後看起來還摸不著頭腦。
“我怎麼摔進來的?”他自言自語,“哦,對了,好像是被國木田君一下子推進來的……”
我翻過一頁紙。可憐的無辜植物屍骨躺在地上,青年穿著長風衣轉過來,好像才注意到這邊有人。
“您好,”我說道,“點單這邊請,桌上掃碼點單也可以,飲品十分鐘以內會送到您桌上。在此之前請先賠償您撞壞的盆栽,打掃就不用麻煩您了,謝謝。”
青年:“……”
門上風鈴這時候又嘩啦響了聲。另一個人怒氣衝衝闖進來。我一邊在心裡為自己挑選好久的風鈴哀悼兩秒鐘,一邊終於舍得抬起頭去看看店裡是什麼人。
“太宰!”第二個闖進來的是個金發青年,他看上去怒氣值爆表了,“你往這裡摔做什麼!不要給無關人員添麻煩啊!我們還在尋找委托人!”
從側麵看他西裝穿得很整潔,戴著副厚眼鏡,過長頭發被紮成一束,不說話不動的時候應該是個嚴肅清秀又高挑的青年,可惜這時候他抓著那個叫太宰治的人怒吼,這架勢倒是讓我想起以前某個人。某個老師。
他吼完太宰治終於直起身來,把太宰治扔在地上,接著向我轉過來。
“抱歉,”他扶了下眼鏡,這時候的模樣倒是顯得正經很多,他身後太宰治齜牙咧嘴爬起來,“損壞的東西我們會照價……”
我抬頭跟他對視。
話沒說完。因為我愣了他也愣了,我手裡的書一下子掉在櫃台上,對方很尷尬地停在那個扶眼鏡的動作,他看著我的樣子有點呆愣愣,一點也不精明,一點也……不像是以前那個老師。
“……理奈?”他說。看上去有點遲疑。
我吸了下鼻子。有酸澀衝上眼眶,一切景物邊緣變得模糊。
“老師。”我說。
見到國木田的時候其實還在上大學。沒多少人知道我還有個哥哥,並不是親哥。是我哥把我撿回去養大的,他比我大上那麼幾歲,於是我順理成章叫他哥。
十歲出頭的時候我還在街上流浪,那時候是個叫做織田作的人把我撿回去,起因是我看見這個暗紅頭發的少年失魂落魄走在屍體間,甚至都沒注意到前麵有我這麼個人。等到他撞到我身上的時候眼神才聚了焦,我晃了下手裡的麵包問他,要不分你一半?
這不是出於什麼好心,隻是一種習慣。冬天沒有住宿的地方,隻好跟一些流浪的貓貓狗狗擠在一起,隻要分給它們一些食物就可以睡在它們中間。現在這個全身是血的少年讓我想起喂過的流浪貓,僅此而已。
他好像有點詫異,但還是接了我的麵包,盤腿坐下來慢吞吞啃了一口。我們默不作聲啃完後他忽然問了我一句話。
他問我:“你是怎麼活下來的?”
他的目光在周圍掃視一圈。這條街上已經全是屍體,除了我們連隻活的貓都沒有。
這是個好問題,但我不知道。
橫濱並不是一座安全的城市,時常會有不知名的槍聲響起。在這樣密集的機關槍掃射之下,能活下來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但是等到槍聲寂靜下去的時候,我發現自己還活著。在沒有任何遮擋的情況下。
我老老實實搖頭。他用那雙像貓一樣的眼睛看了看我,若有所思似的。明明沒比我大多少,眼睛裡卻偏偏總是有那樣的神情。
“你要不要跟我回去?”他忽然問我,看見我的神情又補充,“放心,不會對你做什麼的。”
我問應該叫他什麼,對方想了想說他叫織田作之助,想怎麼叫隨意。
你叫什麼,他又問。
織田作不去上學也不在家,天天跑出去不知道做什麼。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麼撿了個隻會吃飯的人回來,雖然他看上去不愁吃穿,可能隻是隨手撿了隻小動物回來養,每天回來定時定點投喂。他每天回來身上都帶了血,我看著膽戰心驚,但織田作一臉平靜將白外套脫下來扔一邊。他從來不對我說他在做什麼。
“你不要問。”他總是這麼對我說。
考上大學的那年暑假我剛好成年,於是他帶我去了酒吧。
酒吧老板是個慈眉善目的老人。他最後隻給我點了杯度數最低的雞尾酒。織田作身上屬於少年的氣質完全消失,身量也拔高不少。坐下之前我悄悄比劃一下,好像還是比他矮了十厘米左右。
“今天這是誰?”老板笑眯眯問,“不跟你朋友一起來?”
朋友?那是誰?
織田作接過他那杯酒。
“啊,”他說道,“這是我妹妹,一直鬨著要來。她考上大學了,所以答應帶她過來酒吧看看。”
“很優秀呢,”老板笑笑說道,他又拿起另一隻杯子擦拭,“是在哪裡的大學?”
“東京的。”織田作說道。
“啊呀,那會離開家很遠吧。”
“是啊。”織田作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