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紀見劉昀耐著住性子,一直與他打太極,暗中滿意:
“我也不說這些擾人的話了。世子,今天下洶洶,正是多事之秋,敢問世子如何作想?”
來了。
劉昀打起精神,每一句話都要在腦中過上三遍,方才出口:
“普天率土,皆為楸枰[2]。上及三公貴胄,下及販夫走卒,都想做執棋之人,卻不知——人人都是這楸枰上一粒小小的子。”
亂世開啟,整片大漢國土,都成了一個碩大的棋盤。每個人都想逐鹿天下,想當那個操縱棋盤,操縱彆人生死的人,可實際上,誰又能真正掌握自己的命運?烽火之下,每個人都渺小至極,每個人都隻是再平凡不過的一顆棋子,隨時都可能被戰火吞噬,屍骨無存。
事實也正是如此。占據先機的董卓以為自己掌控了整個棋盤,不過兩年就走向毀滅;曹操父子看上去像是成為了最後的贏家,可大魏國祚僅僅持續了46年,最終為司馬氏做了嫁衣;而司馬氏,篡權的最初就埋下苦果,八王之亂,開啟南渡先河,招致五胡亂華的恥辱。
在浩瀚的曆史洪流之下,管你天潢貴胄、世家名流,亦或是霸主諸侯,都不過是一粒微不足道、隨時覆滅的砂礫。
而更受苦楚的,則是那些尋常百姓。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元代張養浩的這一名句,八個字道破千古。
可就偏偏,真的有人自命不凡,將尋常百姓看做棋子,把自己當做操縱一切的掌棋之人。對棋子輕之,棄之,害之。最終也被“殺”出棋局,將所有的惡與因果都應讖在自己的頭上。
劉昀目光灼灼地望著陳紀:“棋局上,又有幾人記得‘弈棋’的下法是‘合而攻之’?”
陳紀心中搖撼,注視著眼前的少年,久久不能語。
半晌,他緩緩道:“若非執棋人,你又如何合棋?”
這句話不好作答,劉昀略一沉思,引用了西漢劉安的名言:“‘十圍之木,持千鈞之屋;五寸之鍵,製開闔之門;豈其才之巨小哉,所居要也[3]。’”
大意是,所有的物什,它的作用都不是由大小決定的,而是由它所處的位置決定的。
用這句話回答陳紀的提問,則是暗示:隻要能人儘其能,儘量讓合適的人處於正確的位置,那麼,就像承重的柱子和門後的短閂一樣,他們自然而然地就會起到合適的作用,根本不需要像木訥的傀儡與僵硬的棋子一樣,被操控著,硬生生填到炮灰的位置。
陳紀聞言,如遇潮鳴電掣。
他深深地看了劉昀一眼:“善。”
鄭重躬身。
劉昀連忙製止:“昀妄言,還請姨父莫怪。”
陳紀搖頭:“聽君一言,如飲醍醐。”
又道,“若世子不棄,可否讓長文去陳國暫居一段時間。”
還有這等好事?
陳紀主動提出讓陳群去陳國小住,劉昀當然沒有不答應的理:“昀一定掃榻相待。”
至此,陳紀很滿意,劉昀也很滿意。
劉昀:“姨父和姨母可要同去?”
劉昀口中的姨母,正是他母親的姐姐,謝氏。謝氏隻比他母親大一歲,是陳紀的繼妻,膝下隻有陳群一個兒子。而陳紀的第一任發妻和前頭幾個孩子均已亡故,沒有留下後代。
是以,劉昀隻問了陳紀和謝氏。
陳紀回答:“我作為一族之長,需要在族中主持事務,不好前往。至於你姨母,等我回頭問問她。”
雖是這麼說,但他能猜到妻子的決定。
他的妻子謝織與陳王妃謝氏,其實關係泛泛,算不得親厚。要不然,以兩家相距不遠的地理位置,就算世道再亂,也不會這麼多年隻走動了這一遭。
謝織對劉家兄妹也是關照有餘,親近不足,一如謝家兩個姐妹之間的情誼,淡而不密,通透如水。
……
另一邊,陳群抵達縣內的客舍,向新入住的荀家人遞送拜帖。
等見到人,發現確實是老友,陳群雖然麵上不顯,心中著實放鬆了許多。
“許久不見。”陳群在荀家士子的對麵坐下,“文若近日可好?”
原來,這位進城的荀姓青年,就是近日棄官歸鄉的荀彧,荀文若。
同為潁川大族,荀家與陳家亦是姻親[4]。荀彧的一位堂姑曾嫁給陳群的祖父,若論兩家的輩分,恐怕陳群還要喚荀彧一句阿叔。但兩人年歲相差不大,又脾性相投,便一直以同輩身份相交。
“一切皆好。長文這幾日如何?”
陳群接過荀彧遞過來的酒,和他說了陳王世子與叛軍的事。
荀彧聽得極為認真,陳群所說的戰局,與他在城外看到的血跡一一對上。
“如此說來,確實要多謝世子。”
陳群知道荀彧並不是在為自己避開叛軍而慶幸,他關注的中心,在於那些忙於農收的佃戶。正因為劉昀及時製止叛軍作亂,那些尚未成功逃離的百姓才沒有遭到濫殺。
酒過三巡,陳群才問出心中的疑問:“文若從雒陽一路南下,為何沒有第一時間回到潁陰,而是來了許縣?”
荀彧歎了口氣:“聽聞誌才舊疾複發,我先來看看他。”